村庄里的风

来源:鄂尔多斯日报 编辑:马慧博 发布时间:2025年11月11日 09:3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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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村庄里的好多事都因风而起。

在这个叫关道咀的村子里,我从小到大和风形影相随。整个童年,我可以说是天天坐在风口上看风,时时站在风头上听风,一年一年躺在风的怀抱里长大成人。

春天,一波接一波的东风把冰雪融化,把大地唤醒,把蜂蝶引来,把杨柳拂绿,把桃杏抹红,把一派无限春光送进山村。秋天,一场接一场的西风将秋稼催熟,将秋霜带来,将秋叶扫落,将秋声送远,将村庄装扮成一个万紫千红的多彩世界。哪怕就是十冬腊月的寒风,也能给村庄带来冬日的闲适,年味的浓郁,大雪的美丽,河冰的纯洁,让这个孤寂的村子有一种寒冷中的温暖。

风是雨雪云雾的指挥棒,是冷暖热凉的调节器。它能够把高的削低,低的垫高,也能把强的抑弱,弱的扶强。雨雪是风唤来的,云雾是风赶走的,温暖是风携带的,寒冷是风驱散的。禾苗没有风的呼唤顶不出地皮,冰雪没有风的介入化不成甘霖,四季没有风的提按形不成节奏,庄稼没有风的参与完不成轮回。

风是最神奇的演奏家,大地万物都是它的乐器。它把一切有条有线的东西当作弦乐,有孔有眼的东西当作管乐,有背有面的东西当作鼓乐,有棱有角的东西当作打击乐。春天,它以沟道为乐池,柳丝为琴弦,弹出轻盈动听的美妙乐章;夏天,它展荷叶为鼓面,抛雨滴为鼓键,打出铿锵有力的欢快鼓点;秋天,它让高粱舞彩绸,梨果摇铜铃,落叶拍大镲,草树下腰身,舞出底蕴深厚的山乡风情。冬天,它将村道作横笛,山梁作长号,串洞作陶埙,场院作巴松,奏出悠扬绵长的天籁之音。

不管春夏秋冬,抑或晨昏昼夜,只要有风刮来,一切有枝有杆、有坑有缝、有藤有蔓、有形有色的东西,都会抒发它的情、表达它的意。这是风与人的互动。不管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大事或小情,正经或闲传,风都会用它独有的语言告诉人们,听懂听不懂那是人的事情。那些窑洞、树木、庄稼、牛羊、柴草形状怎样,那些道路、田野、河流、山梁、沟谷走向如何,风会用不同的声音表现出来。

风声悠长,那是风进入了幽深的沟道,迈上了平坦的道路;风声沉闷,那是风跌进了无底的深坑,撞在了坚硬的墙根;风声呼啸,那是风越过了险峻的山巅,爬上了跨沟的电线;风声婉转,那是风钻进了深邃的串洞,拐进了弯曲的犄角;风声高亢,那是风冲上了远处的山坡,闯进了沸腾的村庄;风声空旷,那是风吹向了无边的田野,翻过了平缓的山梁;风声急促,那是风旋起了地畔的沙蓬,掀起了草垛的盖顶;风声凄厉,那是风遇到了尖锐的树桩,碰上了锋利的石角……

把耳朵放进风里,我能听出很多与村庄有关系的声音。这声音里,有六老汉病危时躺在窑炕上的痛苦呻吟、有四婆姨生气时站在硷畔上的“黄咒热骂”、有招弟娘等儿子悠长而无奈的叹息、有三寡妇坟头上哭丈夫时的无限苍凉、有张瞎子二半夜拉二胡的绵长曲调、有老羊倌山梁上唱酸曲的沙哑音腔、有五娃站脑畔上叫他大回家吃饭的长线拖音,有酸才婆姨唤巧燕放羊归来的刺耳尖叫……

如果再留心静听,我还能听到驴拉磨盘的“隆隆”声,妇女扯布的“哧哧”声,老牛唤犊的“哞哞”声,老汉吹气的“噗噗”声。一种有一种的特效,一次有一次的不同。

一夜又一夜,那些拍打院门的撞头风,冲击窗纸的劈面风,回旋场院的扫地风,吹斜树木的剃头风,一次次吹入我的梦中。在这些有声有色的梦中,我看到风把岁月吹老,把往事吹旧,把我的童年就像吹落叶一样吹走。这些进入我梦中的风让我明白,老年人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佝偻的腰身,稀疏的牙齿,都由风来吹成;姑娘们细嫩的皮肤,清澈的眸子,洁白的牙齿,苗条的身段,都由风去定型。

这些风来自何方?生成何地?我在童年里一直固执地认为:风来自遥远的天际,生成于这个村庄。它由铁才打毛猴的鞭梢子带起,因碎干爷掏生地的老镢头掼出,是二毛胡烂布衫的衣襟子扇起,是老羊倌拦羊时从天边赶回。我还坚信,它和村子阴阳一体,相生相克,离开的还要回来,回来的仍要离开。

听大人们常说,村子里的好多事,风都有过提示,只是人们当时没弄明白。

七拐子的两条腿还粗壮健全时,是村里饭量最大、力气最大的扛硬劳力。突然有一天,一股风掀翻了他们家用柳椽柳条搭成的大门。一个多月后,在后拐沟给六娃家拉碾盘,他的一条腿被碾盘压断,硬是将一个青壮年变成了残疾人。人们说风其实给七拐子提过醒,只是他自己没在意。

张瞎子原本长着一对明亮的眼睛,有一天在老坟台给驴割芦草,一股细溜溜的旋风绕着他旋。旋来又旋去,旋去又旋来,他拿起镰刀照着旋风的中心就是一顿乱砍,想以此将旋风赶走。没想到他砍得越急,旋风旋得越紧,最后就扬起灰尘迷了他的眼睛。开始还只是羞光和红肿,后来就怎么也睁不开了。他找大夫打过针,到医院买过药,寻大毛鬼神跳过神,但怎疗治也不起作用,几个月后彻底双目失明。人们又说,这是风对他的惩罚。

碎干爷人勤快,品性好,风就给他“吃偏饭”。他扬场时风顺,抓粪时风稳,背柴禾和庄稼时风就让他省力又省劲。杨四人邋遢,性格也不好,风就老爱把他折腾。他扬场时要么不刮风,要么刮大风,不大不小时就地转着“回”字形,搅得他一锨也扬不成;他背柴时风就迎在面前顶,他朝东走风向西吹,他朝西走风向东刮,整得他寸步难行。他砍好的柴禾常被风吹走,垛好的庄稼垛总被风揭顶,气得他一次次骂老天爷是个瞎眼睛。

有一年,村里为了修场院拆了村口的破庙,正拆时忽然风刮断了村口的白杨。老年人都说这不是好兆头,年轻人却偏偏不相信。结果这一年村里的灾害和事故触目惊心:开春时大山滑坡压死了一圈羊,刚入夏冰雹打残了一道沟红高粱,秋天蝗虫横扫了全村所有的荞麦,一冬天殁了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小蛋和村里的几个小孩在麦茬地拦羊,一股鬼旋风追着他旋。旋走了他头上的草帽,旋得他双目难睁,旋得他最终就地栽了一个跟头。几天后,小蛋在后拐沟拦羊,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水冲走了。村里出动了几十号人打捞,硬是没有营救成功,直到几十里以外的洛河边上才找到了小蛋的尸体。村里人后悔,风其实是给小蛋在提示,是他们家里人没引起注意。

一年春天,村上刮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老黄风。这场风刮了三天三夜,在第四天天还麻麻亮时,爱干活的牛蛋便挑起水桶到沟底担水。在沟河湾的石庵底,他遇到了一老一少两个逃难人。老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小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他们是爷孙关系,因老家河南洪水泛滥逃难来到这里。牛蛋将爷孙俩领到家中,给他们换上了暖和的衣服,吃饱了肚子,又请来大夫给老汉治病。牛蛋的好心感动了爷孙俩,老汉将孙女许配给牛蛋的儿子聚财。这个叫冯云的姑娘过门后,聪慧善良,端庄漂亮,成了一村子妇女学习的榜样。人们感慨:“聚财的贤良婆姨,是风娘娘送来的!”

这就是村庄里的风,吹过我的童年,吹进我的记忆,直到我多少年后写这些童年的文章,它还在我的耳畔一个劲地呼啸。□高宝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