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万里奔腾,挟黄土高原的泥沙浩荡而下,却在龙口镇一带放缓了脚步。千万年的泥沙沉积,终于在此凝成了一座河心小岛——娘娘滩。民谣唱道:“九曲黄河十八弯,传奇莫过娘娘滩,历经沧桑数千年,依然盘踞河中间。将军后人守岛上,牢记圣命代代传。拜得薄后圣母殿,保佑百姓美名传。”字字句句,道尽它的不凡身世。作为黄河中唯一有人居住的小岛,娘娘滩被称作“母亲河上第一滩”,从来不只是地理的标记,更像是一则流水的神话。
我自幼长在黄河边,“娘娘滩”这三个字,从小听到大。大人总拿它吓唬我们这些娃娃:“再往深水里去,浪头一卷,就把你们冲到娘娘滩上,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只当是唬人的话,全当耳旁风了。直到亲眼见识了黄河的脾性,才明白那话的背后,藏的是对黄河的敬畏。
记得有一年夏天,从窑沟乡来了三个半大少年,在我二爹家吃过午饭,便溜到黄河耍水。临走前,二爹千叮咛万嘱咐:“可不要往深处去,万一冲进娘娘滩,就真回不来了!”正值汛期,河水湍急,漩涡暗藏。三个少年自恃水性好,越游越远。忽然一股暗流冲来,其中一个连呼喊都来不及就被吞入浑黄的水中。岸上的人嘶喊、奔跑,却只眼睁睁看见他的衣裳在浪里翻了两翻,便再无所踪。
乡里的人、村里的人连续搜寻两天一夜,最终在娘娘滩上找到了他。只是那孩子早已气息全无。消息传回村中,每户人家都陷入沉重的寂静。自那以后,再顽劣的孩子也不敢轻易挑战黄河的深水。而“娘娘滩”在我心里,也从一句戏言变成带着分量的真切存在。
也是从那时起,我便常想:为何黄河上游冲下来的人与物,总停在了娘娘滩?这疑问埋藏心底几十年,直至今年听人们讲述岛上的娘娘庙、李家祠堂,以及薄太后避难的旧事,我心底那点念想再也按捺不住——无论如何,我要亲自去一趟娘娘滩。
一滩藏汉史,千年有回声。初见娘娘滩,只见它四面环水,如一粒翡翠镶嵌于浊流之中。站在滩上,可闻晋、陕、蒙三省鸡鸣相闻。
相传公元前192年,身怀六甲的薄姬遭吕后诬陷,由李广、李文、李恭等大将率精壮武士护送,秘密出京,辗转至匈奴地界。一条黄河横亘眼前时,他们意外发现了河中的娘娘滩,便在此隐藏避难。刘恒降生后,为保安全,薄姬又将他转移到附近另一座小岛(后得名“太子滩”)。12年后,刘恒返回皇宫登基,成为开创“文景之治”的汉文帝。他登基三年后接回母亲,并将娘娘滩、太子滩及黄河以西千余里滩地分封给李氏兄弟,且规定“任何人不得侵占”,这一政策相传延续千余年。当地也因此有“娘娘滩、太子滩,水涨它涨,两只船”的民谣,印证两座小岛历代未被洪水淹没的奇迹。
但真正给这段传说落印的,是明长城修边墙时的一段插曲。当时有个临潼参将听说河心岛上有座古庙,好奇地登岛查看,只见庙宇早已坍塌,断壁残垣里却立着一块石碑,碑上的字迹清清楚楚记载着薄太后在此避难的经过。时光或许能让庙宇在风雨中倾颓,却带不走石头上镌刻的千年过往。
水涨滩不没,世外有桃源。上岛得乘渡船。船桨划开粼粼波光,水声汩汩,仿佛一路划进时间背面。小岛高出水面不过数米,却屡屡逃过黄河泛滥之劫,“水涨滩高”之谜,至今仍笼罩在传说的薄雾之中。
2018年,娘娘滩入选“中国黄河50景”。身临其境,才知实至名归。岛北倚鄂尔多斯高原,山峦迤逦、云海苍茫;南与罗圈堡、河湾、娘娘口三村隔水相望。岛上古木参天,果园繁茂,鸟语缀着花香,散在湿润的风里。田畦整齐,受黄河水滋养,作物生长得沉静而丰饶。房屋错落林间,岛民种地、摆渡,日子如河水般不急不缓。游人一踏上岛,便恍如跌入一处被时光遗忘的桃源。
娘娘庙是岛的灵魂所在。砖石结构虽经历代修葺,塑像与壁画却古意犹存。薄太后像悬于正殿,眉目间既有乱世避祸的沉静,亦有护子心切的坚毅。因是太后曾避居之地,岛上自古立下规矩:不许唱戏喧哗。据说1982年,曾有年轻后生不信,请戏班在庙前唱了一整天。结果那年除夕夜,黄河大水忽至,虽未淹岛,却足以令人悚然。从此,再无人敢破此规。神秘之气,愈加深浓。
漫步滩上,草木葳蕤,河风拂面。环岛小径柳荫成片,偶有日光从叶间漏下,碎如金箔。远望河面平静如镜,倒映天光云影,教人胸襟一阔。无论是乘船逐浪,还是触摸遗迹、聆听老人口述往事,都让人心魂荡漾,不忍离去。
而我这个黄河边长大的孩子,走在这片湿润的泥土上,闻着风中混合河泥与柴灶的气息,忽然眼眶发热。那一瞬,仿佛又听见童年远远的笑声,脚下的温度也一如从前。那么熟悉,又那么绵长,恍如时光倒流,故土重现。
如今,娘娘滩随着旅游业的发达,公路修到了岸边,渡船也换了新。但岛上的宁静未变,岛民的淳朴未变,黄河水不急不缓的节奏,也依然如昨。历史在这里仿佛只是轻轻打了个盹,传说仍在风中生长。连黄河都对这座小岛格外温柔,将最传奇的往事、最动人的风光,统统留予这方绿洲。
离岛时,夕阳西下,整条黄河被染成金红。回望娘娘滩,它像一颗被黄河揣在怀里的明珠。这里有薄太后的足迹、汉文帝的往事、李氏家族的世代守护,更藏着每一个黄河儿女心中那片不曾走远的故乡。□田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