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声里见天地

——舞剧《胡笳十八拍》的艺术建构与文明叙事
来源:鄂尔多斯日报 编辑:马慧博 发布时间:2025年05月30日 09:2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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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剧《胡笳十八拍》以肢体语言重构了千古绝唱的声像图谱—— 当舞者用足尖在舞台上复刻文辞的韵律,汉式水袖的翻卷与草原马步的腾跃,恰如古琴泛音与按音的阴阳相生,既具象演绎蔡文姬“羌胡踏舞兮共讴歌”的美好愿望,也用舞蹈语法解构了“华夷之防”的历史藩篱。当舞者怀抱焦尾琴完成从胡帐到汉宫再梦回草原的螺旋式迁徙时,琴弦震颤的轨迹在追光下化作费孝通所言的“多元一体”文明曲线,让古琴曲里“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的苍茫,最终升华为各民族文化基因在艺术熔炉里熔铸的共生图腾:原来文明最美的模样,正是胡笳与古琴在同一根琴弦上,把各自的乡愁弹成共赴未来的和弦。

命运交响:在历史褶皱处雕刻个体生命的情感肌理

作为鄂尔多斯市乌兰牧骑深耕历史题材的重要创作,舞剧《胡笳十八拍》以东汉末年动荡时局为背景,将蔡文姬的传奇经历转化为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舞台叙事。我们在创作中遵循“史实为骨、艺术为翼”的原则,既忠实于《后汉书》中“文姬归汉”的基本史实,又以琴曲《胡笳十八拍》的自传性文本为情感脉络,在历史记载的留白处展开艺术想象,让文献中简略的“才女”形象在舞蹈语汇中获得立体的生命形态。

肢体语言的情感转译:从历史符号到生命个体。序幕中,暴风雪呼啸的舞台上,蔡文姬被风雪裹挟的踉跄身影甫一登场,便将观众拽入东汉末年的乱世漩涡。这种极具张力的开场设计,不仅是对“汉末天下大乱”历史背景的视觉化呈现,更隐喻着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脆弱与坚韧。

编剧罗怀臻将史书中“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的简略记载,拆解为被掳时的屈辱、草原生活的矛盾、归汉抉择的撕裂等多个情感段落,通过舞者孙秋月的肢体语言逐一具象化。左贤王以北方少数民族舞蹈特有的抖肩、马步传递的炽热情感,与蔡文姬以汉唐古典舞回袖、旋身回应的含蓄克制,在双人舞的肢体对话中形成文化碰撞的隐喻。“四人舞”段落里,当蔡文姬被迫与幼子分离时,四位舞者通过肢体交错构成的撕裂状构图,将“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的文学描写转化为极具冲击力的视觉符号,让史书上“去住两情难”的抽象情感,在舞者肌肉的紧绷与颤抖中获得可触可感的温度。

时空建构的哲学隐喻:在虚实交织中抵达历史本质。舞台视觉的时空处理充满东方美学的辩证思维,可推拉旋转的卷轴条屏,既是《后汉书》等典籍的意象化呈现,又在升降开合间构成历史与现实的屏障;血色月食的光影笼罩舞台时,象征着命运的不可抗逆;雨夜进谏场景中,灯光将人物剪影投射于条屏之上,使物理空间转化为人物的心理场域。这种“大处写意、小处写实”的舞美设计,如同一面多棱镜,既折射出蔡文姬个人命运的跌宕,也映照着中华文明在历史风雨中的坚韧。当“归汉”场景中实体雪花与数字投影交织飘落,传统戏曲“一桌二椅”的写意美学与现代剧场的沉浸式体验达成奇妙共振,为观众搭建了一条穿越千年的情感通道——历史不再是教科书里的冰冷记载,而是通过舞台上的体温与呼吸,成为可感知、可共情的生命叙事。

文明互鉴:在舞台交响中谱写北疆文化的当代乐章

舞剧对“美稷城南匈奴王庭”的艺术再现,成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生动注脚。鄂尔多斯这片承载着厚重历史与多元文化的土地,自古以来便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见证地,这里汇聚了草原文化、农耕文化、黄河文化、长城文化、西口文化、红色文化等多种文化形态,而建于东汉的美稷城,既是南匈奴单于的王庭驻地,又是多民族共处的边贸商城。我们以考古史料与文献记载为依据,通过舞蹈、音乐、多媒体等综合手段,将汉代北方边贸枢纽的繁华盛景转化为多维度的文化图景,在胡汉文明的碰撞交融中,彰显北疆文化作为中华文明重要组成部分的独特价值。

身体语言的文化对话:从族群差异到文明共生。美稷城市场群舞是全剧的华彩段落,草原舞者的抖肩腾跃与汉族舞者的回袖转身交相辉映,胡商的呼喝与汉商的叫卖通过环绕声场与纱幕投影交织共振,漠北骁骑的刚劲与中原乐师的儒雅在群舞调度中形成动态平衡。这种身体语言的交响,不仅是对“匈奴汉化”“汉人胡化”历史现象的艺术还原,更揭示了中华文明“和而不同”的深层逻辑——左贤王与蔡文姬的双人舞中,游牧民族舞蹈的“硬腕”与古典舞的“云手”不再是简单的动作叠加,而是通过编舞的重新解构,形成文化互鉴的隐喻,当少数民族舞蹈的力量感融入古典舞的韵律美,当古典舞的婉约中透出草原的豪迈,两种文明在肢体的磨合中达成新的美学平衡,恰似历史上胡汉民族在生产生活中逐渐形成的文化共生关系。

声音景观的跨时空对话:从乐器交响到文明共振。音乐创作是该剧文明叙事的重要维度。作曲赵博将古琴《胡笳十八拍》的传统曲调进行现代解构,在保留“哀婉、悲凉”核心音调的基础上,融入马头琴的绵长、长调的苍凉与编钟的清越,形成层次丰富的声音景观。

当蔡文姬抚琴低吟时,古琴的丝弦之音与胡笳的苍管音色在混音中缠绕,恰似两种文明在历史长河中的对话与交融;《后汉记》编修场景中,马头琴如泣如诉的旋律托起舞者的步伐,与背景中若隐若现的编钟古乐形成复调,象征着草原文明与中原文明共同编织着中华文明的精神图谱。这种对传统音乐的创造性转化,既避免了“博物馆式”的机械复刻,又拒绝了“去历史化”的盲目创新,让千年古曲在当代剧场中获得新的生命力。

符号系统的意象建构:从地理空间到精神家园。全剧贯穿的圆形意象,是我们对“文明共同体”的哲学化表达,美稷城的穹庐天幕、中原庭院的月洞门、胡笳的圆形音孔、史册展开的卷轴弧度,最终在尾声凝聚为蔡文姬回望历史的眼眸。这个充满东方哲思的视觉符号,超越了匈奴王庭与中原汉室的地理区隔,指向中华文明“美美与共”的精神内核。当老年蔡文姬在舞台前端颤巍巍转身,圆形追光笼罩着她的身影,背后是胡汉舞者共同构成的文明图景——个体生命的悲欢离合,最终汇入中华文明绵延不绝的长河,成为“多元一体”格局的鲜活印证。

艺术革新:在传统根脉上培育现代性的审美之花

作为乌兰牧骑在新时代的创作实践,舞剧《胡笳十八拍》始终致力于破解“传统如何现代”的艺术命题。我们拒绝将民族舞蹈作为文化标签简单粘贴,也反对为技术而技术的“炫技”倾向,而是以“文化基因解码——现代语汇转化——剧场美学重构”为路径,探索传统艺术元素的当代呈现可能。

舞蹈语汇的创造性转化:在传统基因中注入现代张力。少数民族舞蹈的创新运用是该剧的重要突破,左贤王群舞中的马步不再局限于传统“硬马步”的规范,而是通过膝盖的夸张弯曲、身体重心的动态变化,赋予其现代舞的爆发力;蔡文姬的独舞中,汉唐古典舞的“掖腿转”与现代舞的地面翻滚相结合,将“归汉后的身份困境”转化为“身体的迷茫叙事”——当舞者在地面蜷缩成一团,又突然跃起舒展广袖,肢体的张力变化恰是人物内心撕裂的外化。这种转化并非对传统的背离,而是通过深入挖掘蒙古舞“刚劲”、古典舞“典雅”的文化内核,以现代编舞技法激活其内在的表现潜力,使传统舞种在当代剧场中获得言说新经验的能力。

技术手段的适切性运用:让科技成为艺术的翅膀而非镣铐。数字技术的运用始终服务于艺术表达,胡笳的乐音在实时声控系统中转化为流动的光影波纹,随舞者动作起伏变幻;动态投影在纱幕上勾勒出汉代边贸地图,与舞台上的实体道具形成虚实互文;“归汉”场景中,机械装置扬起的真实雪花与投影生成的雪幕交叠,既保留了戏曲“写意雪景”的美学韵味,又通过雪花落在演员肩头的真实触感,增强了观演的情感共振。灯光设计更是将技术升华为艺术语言:当蔡文姬在“去留抉择”中痛苦徘徊时,两束追光在她身上投射出重叠的影子,随身体摆动形成“灵魂的二重奏”,将人物内心的矛盾具象化为可见的视觉隐喻。

叙事策略的跨媒介融合:在舞蹈诗史中建构戏剧张力。该剧突破了传统舞剧“重舞轻戏”的局限,通过“以舞带戏、舞戏交融”的叙事策略,构建起完整的戏剧结构。从序幕的“被掳之痛”到“草原之爱”“思归之苦”“别子之伤”“归汉之困”,每个舞段都承载着明确的戏剧功能,而群舞场景如“市集”“编修”“归汉”则构成戏剧的“复调叙事”。这种将舞蹈语汇纳入戏剧逻辑的创作手法,既发挥了舞蹈长于抒情的优势,又通过情节的推进赋予舞蹈以叙事力量,使舞剧成为兼具诗性与戏剧性的综合艺术。

时代回响:在历史叙事中寻找文明对话的当代答案

舞剧在国家大剧院的首演及全国巡演中引发的热烈反响,印证了我们对“历史题材当代性”的探索方向。观众的反馈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该剧超越舞台的文化意义:观众们在一部舞剧中看到了游牧文明的生命律动与古典雅韵的精妙碰撞,在“母子分离”场景中落泪并留言“看懂了文明交融背后的个体牺牲”,更有学者指出该剧“在蔡文姬的个人悲剧中,照见了中华文明在冲突中成长的精神密码”。这些跨越年龄、民族、职业的情感共振,源自我们对两个创作原则的坚守。

敬畏历史真实,拒绝“戏说”的轻佻。从蔡文姬的生卒年份、归汉时间等史实考证,到匈奴服饰、汉代礼仪的细节还原,我们始终以学术研究为支撑,确保历史背景的准确性。但对历史的敬畏并非机械复刻,而是在尊重“蔡文姬被掳十二年”“归汉后编修典籍”等核心史实的基础上,允许艺术想象在情感层面展开——这种“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创作观,使该剧既区别于历史纪录片的刻板,又避免了娱乐化改编的轻浮,为历史题材创作提供了“严肃而不失灵动”的范本。

观照当代精神,实现古今情感的对接。我们深知,历史剧的价值在于“以史为镜”而非“为史而史”。剧中对“个体在文明冲突中的身份认同”“文化交融中的情感代价”“文明传承的使命担当”等主题的探讨,本质上是对当代人精神困境的回应:当蔡文姬在胡汉文化间挣扎求索,恰似现代人在全球化浪潮中寻找文化定位;当她最终选择归汉编修典籍,其“以文化认同超越血缘地域”的抉择,恰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当代建构形成精神共振。这种古今情感的对接,使历史故事不再是“过去的回响”,而是成为照进当代人心灵的一束光。

作为鄂尔多斯市乌兰牧骑献给时代的文化答卷,舞剧《胡笳十八拍》的创作历程,是一次对中华文明精神血脉的深情回溯,更是一场与当代观众的真诚对话。我们以蔡文姬的命运为针,以舞蹈语汇为线,在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个体与文明的经纬间,编织出一幅关于“交融、成长、传承”的壮美画卷。从舞台上胡汉共舞的身影,到音乐中琴笳和鸣的交响,再到观众席间经久不息的掌声,该剧始终在诉说一个朴素而深刻的真理:中华文明的伟大,正在于其如海纳百川般的包容力——既能在历史的苦难中孕育坚韧,也能在文明的碰撞中催生新声。

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乌兰牧骑将继续秉承“扎根生活、服务人民”的宗旨,以开放的视野、创新的手法深耕传统文化资源。我们坚信,当舞台艺术真正扎根于文明的沃土,当历史叙事始终流淌着时代的热血,便能超越地域与时间的界限,成为连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精神桥梁。愿《胡笳十八拍》的旋律继续回响,在更多观众心中激起对中华文明的热爱与自豪,让“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文明理念,随着舞台上的舞步,迈向更广阔的天地。□刘少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