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岛记

作者:策划/倪虹 张斌 撰稿/王红梅 池小花 刘悦 来源:鄂尔多斯日报 编辑:赵燕 发布时间:2023年12月05日 09:5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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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圪旦新村。

扳船人侯拴明被“拴”在黄河滩区的“孤岛”上,五十多年来一直无法“动弹”。今年,田家圪旦人搬出黄河滩区迁入堤外新居,侯拴明总算是活“明白”了。

“听我给你讲个出岛记!”坐在田家圪旦新村温暖而又明亮的新房子里,旧时之记忆、今日之新生,尽在侯拴明的字句起伏中。随着讲述的一点点深入,滩区迁建的脉络渐渐清晰,“孤岛”的困局慢慢解开。站在幸福的彼岸,人们已然明了,谁才是真正的“摆渡人”。

大浪林里扳船

旧村全景。

“扳船还不如搬砖”。

侯拴明不喜欢扳船,却不得不扳许多年。

扳不扳他说了不算,黄河水说了算。只消看一看田家圪旦所处的位置,就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田家圪旦是达拉特旗王爱召镇德胜泰村的一个自然村,这样的介绍语平平无奇,甚至不会泛起什么涟漪。但当你到黄河“几字弯”顶端去,田家圪旦就像一颗正中眉心的“子弹”,定会撞击你的视觉,继而生发波澜。

平日里,黄河三面环村。到了凌汛期,村南的黄河故道也行洪,田家圪旦便四面环水,犹如一座小岛孤悬水中。“孤岛”之名由此而来,村人也常以此戏称。

人要生活,必得出岛。买吃买穿,必要乘船。特别是每年春天开河那40多天,通村路和黄河故道相交处的河槽总会被水淹没,堵死出村的唯一一条通道。不乘船?恐怕插翅也难飞。

这时,扳船人侯拴明便上场了。侯拴明的“打鱼划划”可将人们摆渡出村。后来“划划”换成了较大一些的铁船,可渡摩托车过去。

你以为扳船就是晃动一下橹桨?你以为卖一下力气就完事儿?实则不然。扳船是个技术活,要气力,更要反应力。

要知道,素日里,黄河河道原本就是深浅不均、水流湍急的,就算是在枯水期的河里行船,河水看着平静,也有防不住的暗流和漩涡,得万分小心。一个不仔细,就可能连人带船翻进水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观景的人只看到河水奔涌的壮观场面,只有河岸边生活或时常在河上行走的人才知河水的无情。

更可怕的是凌期,各种形状规则不一的流凌像尖刀一样锋利,它们翻滚着、碰撞着,霎时激起千层浪,威力堪比巨石——不,有一些冰块就是坚硬的巨石,这些大到不可想象的巨石带着利刃撞向河岸,护河堤都吃不消。船工摆渡其间,就像在大风浪和巨涛里行进,不仅需要避开水中涡流,还得避开危险的冰凌块,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得拿出和大浪林搏斗的劲儿,不是一把好手,根本不敢干扳船的营生。

黄河水越是湍急,就越考验着扳船人。有一次就要靠岸,却有几根高压线悬在水面,眼看一船人就要撞上去。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侯拴明眼疾手快,忙喊众人“把头低下”,同时用尽全身力气飞速转向,愣是从电线较高的一侧钻了过去,避免了一场船祸。虽然有惊无险,但事后说起来,饶是经验十足的扳船人也不由得感觉腿抖,至今提起仍心有余悸。

于外人而言,大浪林甚是壮阔,黄河流淌、流凌如花,美景令人震撼;可于扳船人而言,身在风口浪尖,处处艰险,哪还有什么美感。侯拴明每次不得不把心提到嗓子眼,短短的200多米路程,常常一个多小时才能打一个来回。

“水火无情,谁想拿命扳船?”——这命,不仅是自己的,还有别人的,决不能有丝毫松懈,更不可有半点差池。但凡出了事儿,那就是几条甚至十几条人命,多少家庭啊。

虽然不喜欢扳船,虽然也会心里打颤,但侯拴明别无他法。“侯四不扳船,我们咋出村”——所以他只能扳啊扳、扳啊扳,看河水涨落,看世事变迁,一扳就是二十多年。

每当田家圪旦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侯拴明总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他真想撂下船橹,出岛松一口气。

载不动,许多愁

小船总得渡人,却渡不了一个村庄。

田家圪旦处在黄河大堤北,是典型的黄河滩区村庄。虽说靠水吃水,河畔能产粮,民间也素有“黄河两岸度春秋”的说法,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田家圪旦是内蒙古黄河段行洪、滞洪、沉沙最严重区域,“三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早已让人们“累觉不爱”。

侯拴明是被“吓大”的。雨季黄河水位上涨,村里几次发大水;洪汛期惊涛拍岸,没一天安明。“几字弯”的风,带着几许咸涩,夜夜灌进门扉;滔滔黄河水,带着不容分说的浪头,肆意拍打碎梦。

“枕着黄河水睡觉”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这些年,纵然筑起黄河大堤、拦河坝和护村坝这三层保险,但还是“不保险”。

在侯拴明的时间线里,不乏惊心动魄的场面。12岁那年夏天,大水出岸,庄稼全部被淹;2012年夏秋之交,一场暴雨掀起五米多高的巨浪,大水吞村;2018年,水涨浪高,“又白受了一年”……

“2012年那次最危险,大水把坝‘溜’开了。到后来镇里调来的机械进不来,全村人白明黑夜装沙袋垫坝,蚊子扑面、一抹一把,最后还是没防住,把村子淹了。”不是在抗洪,就是在抗洪的路上,侯拴明想想就“心难活”。

水涨多高,坝就打多高。田家圪旦逐渐成了一口“锅”——外头高、里面深,村庄比河面还要低。

住在岛上,整天提心吊胆。就拿房子来说,地皮那么湿,房基当然软;屋外都是水,屋里当然潮。有的房子后墙裂开一寸长的缝,看着就吓人;有的房子直接断了檩子,还得用柱子顶着。娶来的新媳妇晚上不敢睡觉,就怕房子突然倒塌;村里的不少老人患上风湿病,大约都与大风和潮湿有关。

侯拴明的老砖房是1987年盖的,比他大女儿的年龄还要大。三十多年雨打风吹,外墙早已斑驳老旧,就像一张被雨水泡过的牛皮纸。里面也没眼看,除了炕,就是地,多来两个人就拥挤不堪。即便主人收拾得再殷勤,也掩盖不了墙上地上被水侵蚀过的痕迹。

雨季泥泞,出门必须穿水靴,小轿车的轮胎陷进去还得四轮车拉;开河时念书的娃娃回不来,星期天只能住在亲戚家,长大了都不愿意再回来;村里人不敢生病,乡医进村不易出村难;房前屋后的杂草长了又除、除了又长,一茬又一茬,更显村庄颓败……一言难尽,说起来都是泪。

嫁娶日子不选汛期,可白事控制不了。村里老人去世,搭帐篷做席面的人最不想来的就是田家圪旦。进村时走土路也就算了,勉强过得去;出村时路就被淹了,直接无路可走。坐船走吧,一不小心渡船翻了,连人带帐篷都掉在水里。辛辛苦苦挣上8000元,打捞帐篷就得花1万多元,白干。不会游泳的还怕搭上命,不值当。

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徒增叹息。后来,黄河浮桥建成通车。桥上车来人往,畅通无阻;桥下一片汪洋,徒有羡桥情。没办法,人们只能冒险,用脚手架搭了一座上桥梯。梯子有二十多米高,不稳当,上梯下梯不免心惊胆战,胆小的人根本不敢靠近。村里老人去世,有时棺材运不进村,就用这个“天梯”吊下来,以解燃眉之急。

人们渴望没有水患,渴望庄稼年年丰收,渴望住上结实而又敞亮的新房,渴望穿新鞋走大路,渴望甩开膀子搞产业,偏偏黄河滩区给不了他们确切答案。生在滩区由不得自己选,只能默默吞咽潮涌般的愁绪。

“你说谁愿意在这儿住了,又有谁愿意来这儿了。”生活不易,侯拴明直叹气。纵然黄河岸边有大自然与生俱来的风情,但这座老旧的村庄已找不到一种表达方式来呈现这种美。那断壁残垣,承受不住人们累积了几十年的期盼;那荒烟蔓草,随着凛冽的北风继续沉默。麻雀飞来田家圪旦也直摇头,站在电线杆上不愿多嘴。

冬春的冰凌、夏秋的洪水年年如此,不可预知的风险时时在侧,生活的浪头日日拍打……滩区安置不了肉身,更安置不了期盼的心。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觉得没什么好留恋的,出去打工了。

侯拴明也想调转船头去寻找新的可能性,可是天大地大,又能走到哪里去?生活就像他的那艘小破船,他把无奈、叹息以及所有的惆怅和心塞都一股脑儿装进去,试图用一次次拨桨打橹将这些情绪消解到黄河水里。

黄河水不说话,只是一次次拍起浪花。

不扳船,搬家!


新村风貌。

老房子。

命运的齿轮总会转动。

阳光普照之处,不会有“孤岛”。必会有人推动齿轮,将滩区人的梦想变为现实。

群众是手心里的宝,绝不能让他们的愁绪一直持续下去!何况此事不仅关乎群众美好生活,更关乎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上至国家、内蒙古自治区,下至鄂尔多斯市、达拉特旗,都把黄河滩区的事儿装在心头上、抓在手心里,一直盯着,从未稍离。

每一次防凌抗洪,当地都尽全力调动人力物力保护群众生命财产,竭力排除险情。与此同时,群众想什么,当地政府就回应什么,达拉特旗先后五次启动迁建工作。

但迁建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田家圪旦整村这么大的体量,不可能一蹴而就。

试过给钱,人们觉得拿了钱到外面去风险难测,没搬成;试过给盖房,人们觉得选址不行,又捏塌了……对政策的期望值太高、故土难离、担心未来等多种情绪交织,犹如拦路虎绊住了田家圪旦人的出路。

“搬了几次都没搬成,还停在原地。”侯拴明的心里堵得慌。农闲不扳船时,他不定期外出贩羊。走四方、看世界,越看越着急。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眼看人家都住上新房走上宽马路,产业越搞越“吃劲儿”,咋能不羡慕,咋能不着急?

田家圪旦人着急上火,党和政府岂能不心疼?加劲,推!

去年2月份,达拉特旗第六次启动迁建工作。涉及674户1561名群众,外出户比常住户的一半还要多,每一个人都不能落下,情况错综复杂,你说难不难?难。但啥也不要说,就一个字,干!

在问号与句号之间,必须做一次次摆渡和努力。牢记习近平总书记嘱托,自治区、市、旗三级政策、资金全部到位,旗、镇、村三级干部全部包联到村。

黄河岸边,掀起田家圪旦风暴。迎着朝阳、踏着晚霞,没有七彩祥云可乘,汽车也不好进村,干部们骑着摩托、踩着泥泞进村做工作。一家一家走,一人一人过,没有翻不过的火焰山,没有过不去的通天河。

起初,干部上门,群众黑眼。尽管生活以痛吻我,尽管黄河水搅扰我心,但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哪能说搬就搬呢?况且前几次都没搬成,这莫不是又一出“狼来了”?有的人家干脆不让干部进门,生怕这次搬迁又没下文。路上路下,人们看见镇里来人就躲开,不想搭话。

不要紧,诚心总会打动人。先从党员和外出户入手,逐个击破。动员、再动员;引导、再引导,嘴皮子不知磨破多少次,摩托车轮胎不知跑坏多少条,大小动员会不知开了几十次。讲政策、说办法;讲现在规划、话将来发展;谈进度、说好处,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即便是冰封的心也要想办法化开。

渐渐地,同意的人越来越多,反对的人越来越少。干部们在颠簸中破局、闯关,一步一步把不理解变成理解,把不支持变成支持,直到把所有的杂音都变成真心拥护之声。“坐在家里头不用出去,听摩托车声音大小,就能知道是哪个干部来了!”侯拴明他们平时开玩笑,把镇党委书记韩晓博叫做“摩托书记”,可见干部往来之勤、功夫之深。

思想工作一做通,后面的事儿就好办,主打一个“速度与激情”。离旧村三公里的田家圪旦新村“歘马”建起来了,柏油马路展油活水直通家门口,高大上的养殖区怎么也看不够,活动中心那叫一个红火热闹!

党和政府将群众高高托起,将无处安放的心归拢,把被洪水侵蚀过的伤疤抚平,构筑了一个新的田家圪旦!

长这么大,侯拴明从来没这么高兴过,就像个孩子一样,恨不得去放两串鞭炮让地球人都知道。

还愣着干什么?不扳船了,搬家!

和扳船正式说“拜拜啦”

侯拴明终于明白了“时刻”的含义。

搬家那天,侯拴明哪里能睡得住?夏天天亮得早,他可等不上天亮。四点多一点就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蹦起来。他烧火,妻子烙翻身饼,配合默契、相视微笑。行李、家什早已提前收拾妥帖,开上皮卡车就走,一路风风火火。路上遇见好几个同一天搬家的邻居,大家同样急切。

亮堂堂的新家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了。

此前,当地政府根据实际情况,制定了“8+1+N”的货币化安置标准,每个人能拿到8万元的购房补助、1万元的养老保险补助,还有旧房和棚圈等设施的拆旧补偿。不愿意去城里买房的,政府统一新建集中安置区,按人均30平方米规划建设了191套房屋,有40平方米、60平方米、90平方米三种户型。

侯拴明每天再忙也要过来眊一眊进度,越眊越激动,越眊越喜欢。一砖一瓦,筑起的不只是新房,更是滩区人的梦啊!

他选择了60平方米的户型,政府补贴以后,自己出了10万元就买上了。院落、凉房、菜地应有尽有,用的是自来水,上的是水冲厕,供暖是煤电两用,跟城里的楼房一模一样。装点新家时他已来过无数趟,对新家的角角落落都爱到不行。

真正搬来的那一刻,小院里的阳光是那么温柔,像薄薄的轻纱抚摸着他黝黑的脸庞。他迫不及待抬脚进门,新家的一切都是明晃晃、亮堂堂的,照得他双眼迷离,几近眩晕。他感觉自己第一次触摸到了“时间”,才知道什么是“时刻”。

曾经,黄河水挡住了出路,也挡住了时间。为了这一时刻,他已期盼太久。新房和当年那座灰扑扑的老房子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往事不堪回首,就让它顺水流。从今往后,日日是好日,他将永志不忘这个时刻,永志不忘党和政府的恩情。

人搬出了滩区,羊也住进了豪宅。侯拴明带头把300来只育肥羊搬过来,让它们也享受一下。新建的养殖区敞亮,饮水、刮粪、粪污处理全自动,储草棚也宽展,轻轻松松喂羊,1平方米每个月只需花7元。侯拴明喂羊还拿着音响,时不时扭个秧歌、跳个广场舞,与羊同乐。

田地呢?人走了地还在呀。“动不动就水淹,种得也心累。政府早给咱考虑好了,我们现在是‘地主’,可比过去收益好。”村里成立了合作社,还引入了种植企业流转经营,“人在家中坐,钱进兜子里”,人人都拿流转费,侯拴明开心到飞起。

这还不算,还要“搞事情”。村里要打造肉羊产业升级版,各级都支持,打算做成一条龙产业链。这不,有机肥厂厂房早就拾掇好了,就利用村里的羊粪来加工,计划通过电商卖到全国各地,一年挣他个几十万元。

不怕水吃村子了,新房住上了,安稳觉睡上了,土地资源也活了,产业的解锁方式更多了……这一支大河之曲宛如天籁,抚慰人心,美妙动听,醉了太阳醉了月亮。它和着新时代的节拍,唱在了人们的心尖尖上。

新闻上说“内蒙古自治区迄今最大的黄河滩区迁建项目宣告成功”,还提到“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这些词语,作为曲中人,侯拴明深知个中曲折,亦完全理解其中之义,明白这道大题的解题者付出了怎样的心血。

小雪过后,气温降至零下10度,黄河岸头的风威力更甚。新房热乎乎的,刮多大都不怕!早上喂完羊,侯拴明爱串串门儿,到处溜达溜达。新村就像小城市,食堂、超市、医务室、图书室、活动室、排练厅等等特别齐活,邻里邻居经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大笑开怀。这些时,侯拴明这个广场舞队队长正紧赶着张罗排练的事情,明年正月要去旗里表演呢!

大浪林已成过去,黄河漫滩再不是隐忧,“孤岛困局”彻底成为历史。旧日子翻篇,新日子当另起一行,一帆风顺、目标明确只是个开头,其后书写的每一页都必将是新崭崭、鲜活活儿、亮堂堂的。

是时候了。侯拴明和他的小破船作了一个正式的告别,用的是“再见,再也不见”的语调。告别不为别的,只为新生。

“再也不用扳船了,这辈子用不着它了,哈哈哈,拜拜啦!”

田家圪旦最后一个扳船人转过身,把手一背,迈着秧歌步,哼起了快乐的小调。

(图片由达拉特旗委宣传部、达拉特旗王爱召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