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野，山东莒县人。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诗歌月刊》“全国十佳青年诗歌编辑”奖、泰山文艺奖、《诗选刊》“中国最佳诗歌编辑奖”、《青年文学》年度诗歌奖、刘章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编辑奖等。

春信

傍晚，我向密林走去

天色逐渐暗下来

直到最后，在墨一般的黑暗中

我触摸到了，就是它！

——孤独如一堵墙，立在那里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我触摸到的孤独，是推不倒的

星空一样深邃

又有着金属一样的密度

在寂静中，一瞬间的耳鸣

这一只破壳的鸡雏，啄破了

那路过我脚踝的星星

这就是我的孤独

竟然无法向你描述

但站在这里，在天宇之下

我知道你也拥有着它

却咬着牙，从不说出

黄昏雨后

突然出现的晚霞里藏了一切——

一匹马，一只大鸟

或者豹子，或者凤凰

还有城市和乡村，纵横交错的道路

晚霞藏住了我们全部的想象

晚霞里有生活，昨天的

今天的，明天的，那些失意

那些沉重，那些光芒

晚霞里有永恒

也有瞬息之间的生与灭

晚霞里有因果，它照耀着过去

也悬浮在未来的上空

此刻笼罩山谷的，是雨霁晚霞红

漫天红色，罩住万物

也顺带着映亮了我们的脸庞

在明亮和绚烂里

我们无奈地看着这渐渐暗下去的人间

寂静

正午的山谷，寂静

和阳光一样

罩住万物

除了我的脚步和呼吸

大山和我构成的世界

这空茫的音箱，就只有咚咚的心跳了

——草丛里突然飞起一只蚂蚱

翅膀划过空气，呼啸中

将寂静刺破……

山峰似乎颤抖了一下

我大声惊呼，像一个躲避山崩地裂的人

夺命逃奔

——四十年后，我再次经过这里

寂静的山谷中

没有遇见腾空振翅的昆虫

只有飞掠而过的时光让我

惊诧不已

陀螺

那只陀螺总在眼前

即使在梦中，它也在不停地旋转

那是父亲用一小截木棍

砍削而成，又安上了一颗

废弃轴承上掉落的钢珠

那是全村最好的一只陀螺

在闪亮的冰河上

它有过最美的演出——

后来，它从被人凿开的冰洞边缘

飞旋着一跃而下

几十年后，它总是在眼前旋转

我总是举起手上虚无的鞭子

抽打着，让陀螺

跳起，落下，飞旋

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带着儿子

去暮冬的枯河里

寻找好看的鹅卵石

流水和时间擦亮的一切

就在脚下——

那只掉进河水的陀螺

从未出现

暮色

黄昏，我坐在几棵黄栌下

多么安静的时光啊

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看暮色如沉沉大幕

就要将白天关闭

光芒渐退。天空划过星星点点

难以描述的光亮，我似乎

看见了时间的模样。天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转动

心中剧烈冲撞的人世传奇，瞬间

黯然失色

一年

四季的景色，看过了

四季的声音，听过了

燕郊镇的一个土墩上

我眺望过落日和夜空

春天萌发的嫩芽，变成了

风中的枯叶。有时感觉这一切

真是缓慢啊，一天又一天

会改变的，仅是大地上的

一点颜色

岁暮天寒，高速公路那边

旋起一阵大风

我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

似乎，将这一年握在了手中

时间的晶体，伸开手掌

就已消融

日记

我又开始写日记了

自少年时代，一次次开始

又一次次停止

写日记。那些没写下的日子

更漫长

新年前，翻到了一本红塑料皮日记

那些经历过的一切

新鲜，陌生，每一个句子

都歪歪斜斜，在自由地跳舞

如翻阅另一个人的人生

我陪着他笑了一会

又接过他的落寞与感伤

合上本子。就像站在河边

看无尽的河水流淌……

我又开始写日记了，想听一听

跌宕起伏以后

河流的喧响

丁香花

满地白色的丁香花，一股异香

飘散着。我在抬脚迈上楼门台阶时

不小心摔了一跤

趔趄着站起来

突然愣住，去年

丁香花落的时候

也在这里摔倒了

空气中也是飘散着丁香花的香味

我也是趔趄着站起来

甚至，站起来时，也记起

前年，丁香花落时

在第一个台阶上摔倒了

那为丁香花飘落和我的趔趄

伴奏的鸟鸣，难道是同一声？

啾啾，唧唧，然后拖着长长的

起伏的尾音

楼宇间带着火气的喇叭声

还有天空中飞机沉闷的轰鸣，也许

明年丁香花落的时候

仍会和我的一个趔趄

重合在这里

在轮回的季节和浩渺的宇宙

我的一个趔趄间

丁香花开了，又落了

橡子

这颗橡子就在我的手中

万事都有因果，它在这里

因为它就该在这里

北山和南山，遍布了橡树

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面山坡

此刻，橡子带着阳光的温暖

和山间的安寂，陪我

在异乡重建故乡

时而握紧，时而松开

我的手中，就这样躺着一个梦

有时也是一座发光的山峰

都城喧哗，三环路轰鸣

手机铃声陡然响起

——嘘！不要冲撞了

橡子里住着的神灵

名字

我已年过半百，八十多岁的母亲

还是习惯唤我的小名

在我的晚辈和陌生客人面前

母亲叫我大名的后两个字

——辈分和名号

太正式了！母亲读出来

有些生涩，需要用上

很大的力气

我会迟疑一下

才能做出应答。一瞬间

以为母亲招呼的

是另一个人

秋归辞

晨雾如一顶帽子

罩在山顶

我们就在山中

万物都在山中

没有哪一种美

可以和故乡的晨雾相比

异乡人在晨雾中找到过幸福

我找到的，是雀跃的来处和

安宁的归宿

雾气从山上下来

掺杂着松针的清香

也带着鸟群与秋虫的奏鸣曲

明月当空

在哪里，我们看到的

都是同一枚月亮

欲圆的月亮

随着高速公路的切换

忽而在左，忽而在右

——天地旋转，拖拽着

这喧闹的人间

团雾路段，瞬间暗下去的

不止是闪亮的路牌

还有存放在心底的闪电

继续向前，奔赴带来启示——

黑暗终会慢慢消散

开了一夜车，只为回来

陪着门口的木槿花同时仰头

看啊，明月当空

又大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