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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着明亮的那一方

□张晓润

版次:072025年03月18日

此时,我不想再用涓涓的细浪铺陈我的故乡我的爱,也不想再用软软的沙滩滑翔我的故乡我的爱。在此时,我只想用食相说故乡爱故乡。在这个特别的场合,故乡石洞沟象征幸福、团圆的炉馍,一个可以用合家福或更多好听的名字冠名并倾情召唤、用柔软和明亮征服并打动人心的称呼,竟成为年味在手的一个魅或者惑,让我对故乡的食品,这个用暖意建造的舌尖上的故乡,急着要说出心中的故事,以及关于家和幸福的更多美丽与传说。

于是在春节,炉馍一跃成为我舌尖上的第一故里,终是我不可藏匿的一个词、一份情。同时,在我看来,在这个重要的时刻,这更是我还生命以过程的一份尊重和敬意。

关于炉馍,相传康熙帝率师西征噶尔丹来到安边后,自己扮成“脚户”私访,在品尝了当地人高善仁制作的炉馍,连声称好后而得盛名,并迅速成为本地及周边地区的一个口碑。传说终归传说,究竟起源于何时,已远不可稽,更近不成趣。在这个传统节日的当口,我只在乎离我最近的乡村田园式的我的童年世界里,那些年关间醍醐灌顶的特殊味道与呼吸、那些特殊时期的经历与踪迹。

记得儿时,每到年关将近,我那些亲亲的婶娘们便盘腿坐在大炕上,开始做炉馍的各种活计。她们有的发面、熟油、备馅,有的和面、称斤、匀面,还有的则负责擀皮、包馍、端馍。而另一项权威的活便是看铙(手工制作炉馍的器具)了,基本与女人无关,它是男人的事业。这时,小孩子大都洗了手,乖乖地等候着给出铙的馍装扮、点花。这一各负其责的流水式的手工作业,这些只有俯身嗅来的人间烟火才可熏制出的生活、劳动场景,像一枚枚旧旧的邮票,时隔多年之后,仍牢牢地嵌进行走着的、我的岁月的信笺中,而生就红尘万端姿态。

而今,人已中年,故乡排排的村舍已陈旧,健硕的叔父们早已从明暗有别的炭火旁熄灭了手中的烟袋,而年轻的婶子们也早已从印象童年屈膝而坐的火炕上集体躬身而退,被儿孙们带进了城市的不同方向和道路。火热的劳动和团结的精神,从一个时代走下的时候,我对低矮的村庄整体消失的炭火致以深深的静默。而关于炉馍手工制作的精细图,像一个伤痕、一个旧爱,被迫埋进了现代生活的秩序,而只是留有星星的轨迹来替代和磨损太阳的光辉。

而接下来的故事,与这个叫“合家福”的炉馍有关,这是一个关于三叔的真实故事。三叔的遭遇,让我重拾了那些久远的火热生活的常态和记忆,给印象童年的炉馍重新以粮食般的虔诚和尊重。

三叔是父亲兄弟六人中长相最接近父亲的那一个,自从失去了父亲,很多时候我愿意从三叔的眼神里临摹父亲的画像,用以完成我对父亲的怀想。我喜欢看他用慢节拍自制烟卷的过程,喜欢看他用慢动作吞吐烟圈的方式,当然我更喜欢他神似父亲的那个面相和背影。但他终是不能很好地与人沟通了,一次拔牙的遭遇,劣医错挑了他牙根的神经,使他从此不能自由地开合嘴巴。很多的日子,他辗转躺在银川和西安不同医院的病房里,终日用稀释的饭食安抚消瘦而清寡的脾胃,清泪一次次从他的眼角无声地落下,多次打湿了我眷顾于他的无奈的内心。无聊和无趣的时候,我总会拎出乡村版的旧日场景,来帮他卸下逼迫就范的城市困顿。因为我知道,任何一个背井离乡的老年光景,繁忙而快乐的乡村世界终是他们最该萦绕于心的美好图画。于是我说,三叔,你还记得多年前过年时的铙香吗?我之所以搬出这个昔日的旧物件,也是因为我知道,它是三叔旧年光影的一个奖牌、一个胸章。因为那个男人的事业,准确来讲,当时就是三叔的事业,在很多人看来,看铙是一项特殊的本领,一铙炉馍的好坏,最终要解释在这个看铙人的身上,因为火候是走向成败的关键词。铙温了不好起色,紧了外焦里生,所以,这样的技艺和把式不是谁人想得就能得来的。而三叔,总能在火候的问题上游刃有余,成为紧要关口的第一人。

因为一个“铙”字,三叔的笑容就明亮地溢了上来,让我一下子就心生暖意。但也就这个字,给远离家乡照顾三叔的堂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因为一个“铙”字,也因为消瘦而清寡的味觉,三叔突然点名要吃家乡定边的“合家福”炉馍。而我,成了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但因必须吃流食,三叔的愿望一下子无法实现。那时,我看见一个类似于孩子的无助和悲凉从三叔的脸上重重掠过,我知道,这个被提出来的定边“合家福”炉馍,那是一个老小孩的棉花糖啊!

乡村的这一手工作业,后来,转战到县城各处,成为当地的一种产业、一种饮食文化,而比较有名的定边“合家福”炉馍,这个三叔心心念念的食品,已越过父辈和历史的手掌而重新打开。不管炉馍经历怎样的新旧交替、怎样的花样翻新,于我,都是缠绕于心的一个童年大梦的今生和后世。这是一份温暖的意境,它宿命地从花格子般的乡村移到了斑马式的闹市。手艺的传承和发展,是地方经济的一寸血脉,而一个个巧稚的炉馍,这个从风尘中走来的食品,它身披月色所置下的江山,也许会让一座城池为之动容。而我知道,三叔病中的相思,只是对生活需求的一份简单幸福的满足和要求。一个竭尽自己欲望活着的人,也许“喜欢”二字,是他对人生过往不肯轻易放下的一种态度。

此刻,落座在一年一度佳节的温馨场面之中,我满眼热望又想起乡村的铙,那是三叔乡村大世界戏台上的一件宝物啊,它曾风生水起,有过和主人一样光荣的前程与梦想。而今,它被现代文明所替代,只留一个守铙的人,在千里之外寻味一种经年的味道。而今,守铙的人,成为一台不再耐磨的机器,开始与旧日慵懒相拥,这让我不得不感慨,生命的仪式,原来是几度欢喜几度苦痛啊!

姐姐的女儿远嫁汉中,姐姐说:“女儿啊,想家了,就给你寄盒炉馍吧,吃了炉馍就像回到家一样。”我笑她山寨,她却很认真。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远离家乡的人,都会认定,那来自故园的千层香饼,还真是一场用面粉泼洒的认真的雪呢。

是的,在我心里,在我舌尖上的故乡石洞沟,那邮戳般的炉馍,它永远都在向着明亮的那一方。

作者:${article.aut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