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扎根的敖包

□李美霞

版次:072025年01月07日

在草原行走,抬头的时候总会见到敖包。

是时光亲手垒砌的无字碑,默默地站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从这一生,站到另一世。

石头,是时间在草原上走过的见证。而敖包,是草原上的人和长生天谈心的地方。

游牧的人是寂寞的,他们追逐着青草一直走到天边。在一棵树下、在一面坡上摆下第一块石头。

深深地跪拜,感谢双脚丈量不完的草原,无穷无尽像海一般辽阔。深深地再拜,祈求风调雨顺、草木滋润、牛羊肥壮。深深地再拜,诉说对自然的敬畏和对草原的爱恋。

不善言辞的牧人常把心底的话种在草里、挂到树上,熬进热气腾腾的奶茶里,也垒进一块一块石头里。

扎了根的石头有了云朵的灵魂,成为沉默不语的路标,连着一个又一个低矮的村庄,连着一片又一片跋涉的草原。

我靠近一个风中矗立的敖包,它像极了蹒跚着走了很远的路,站在路边等待的老额吉。短暂的等待会折磨人,把它放在漫长的岁月里去,也许就是一种等待的希望和幸福。

从等一个人归来、等一棵树长大、等一条河从干涸到丰盈、等一只羊变成一群羊,到等一株草破土、变成一片草原。

等待让岁月变得丰富,也让时间有了意义。

等待的时候,额吉捡起一颗石头垒上去、剪下一棵小松枝插在石头中间。

一个敖包立起来,就到下一个路口或山岗去,反正,每一个远归的人都认识敖包。就像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每一只羊和每一条河流都认识草原。

坐下,歇一歇疼痛的老寒腿、拢一拢随风飘摇的一头乱发。

白雪落在她的身上,瞬间就融化了。

怀里的每一颗石头都干干的,好像从没遇见雪。

夕阳跟随我一起走近,把头轻抵在一颗石头上,也抵在一丛生长着的绿色里。一小株绿色,在等待里长成一棵樟子松。不知道算不算呼伦贝尔大地的独属。牧人将一棵树赠与敖包,让石头也随之有根、有生命,散发出松柏之香,淡淡的。

草原上的敖包像草一样多,数也数不清。

牧人像天上的白云游走在草原上,他们的双脚永远追不上下一个敖包。在无数场雨雪后,他们最终将自己凝固,变成敖包上的一块石头。

人有脊梁,草原也有。

你看,每一处明显的凸起,就会有一座敖包站在那里。有的大、有的小,都是无数块石、无数条经幡与松柏组合而成,有的站在山巅、有的嵌入平地,一起一伏,就是草原绵延的脊梁。

草原上的风是寂寞的,也是狂野的。无论风怎样的凛冽,扎了根的敖包从不会轻易被改变。

不会改变的,还有生命的坚守。

那些最小的蝉虫,水中嬉戏的绿头鸭、鸬鹚、鸿雁和天鹅,那些林间奔跑的小鹿和黄羊,那些举着小伞丛生的蘑菇,那些攀爬在石缝里、树干上的苔藓,还有成片的野韭菜,和被风雪吹卷着,不断游荡走的蒙古包。

我曾在额尔古纳博物馆里看到一幅远古的岩画,是一幅“蛙形人”的彩绘图案:向阳的洞口上,寥寥几笔红色线条,粗重、简单,像潺潺河水,轻易让时光倒流回溯。

森林文明时期的先民,不轻视每一株草和每一棵树,他们将一只青蛙举过头顶,列入最古老的动物崇拜。

祈盼像“蛙”产子,繁多而健康,祈望人类生生不息。

一只青蛙,代替了一整座敖包。

狼、鹿、天鹅和鹰,何尝不是草原上的图腾,每一条蛇、每一种鸟,甚至是掐尖吃草的黄羊,都被这片大地庇佑保护。在草原上,每一座山都是圣山、每一条河都是圣水、每一株草都是舞蹈的文字。

如此,一座座敖包或站成一座山,或流淌成一条河、或在一场雪中站成松柏和杨树,用最谦卑的姿态隐入山川之中,记录着大地上的生生不息,书写着游牧民族对天地、对山川、对花草、对生灵的祭拜。

作者:${article.aut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