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肖睿小说《草原布鲁斯》
□李言
版次:072024年11月14日
小说《草原布鲁斯》专注一个古老且现代、当下且永恒的话题,包含文明的冲撞和人性的异化。这一主题在宫崎骏电影中经常被赋予宏观视野,且与环保主义、后现代主义达成价值和解,对这一主题的延续探究,也成为东亚地域文学所共识的议题。全球化与自主性的矛盾、原生性与现代性的冲撞与共存、后殖民主义的裹挟等议题的叠加,《草原布鲁斯》得以具备深刻的普遍性。
当然,作家肖睿的作品以叙事见长,加上曾经丰富的影视创作经验,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他开辟了一个现代感的空间,包括草原的原生力量、悬疑情节的铺展以及视觉冲击力的达成等元素,这些元素均加速《草原布鲁斯》异质化形态的产生。小说以草原为叙事的原动力,让故事的表达拥有野蛮生长的根基,发挥文学丰富技巧的作用,在梦境和现实中不断穿插,让其获得了自由表述的自足性。
音乐性与写作内韵
小说命名为《草原布鲁斯》,布鲁斯的词汇源头在美国,同样布鲁斯是北美最重要的音乐形态之一,其在国内又被翻译成蓝调。蓝调是19世纪中期美国黑奴田间劳作自发吟唱的曲目,又称“怨曲”,蓝调的节奏感与生命律动和劳动律动相吻合,其原始性、律动性和民间性的特质成为核心特色。而布鲁斯似乎与草原的韵律形态构成了某种天然的关联,在草原游牧人的日常生活中,音乐以呼麦为核心表达,高昂的唱腔、幽怨的内核似乎与蓝调构成了某种精神上的共通。此外,二者皆为悠扬且广域的传播特质,而这一切让草原和布鲁斯构成了某种精神向度的关联。
在对《草原布鲁斯》的节奏探究中,也看到声音在叙事中的分量。草原作为呼麦的生发和传递区域,其传播的能量以“人声”为基础。小说赋予了三位女性角色音乐感的特质,而这一音乐感便来自“人声”的介入。草原家族的声音能量来自天然的吟唱,在歌曲的表达中,自然和土地的力量与“人生”形成了完整的共同体,“人声”的释放意味着自然天性以及人性纯粹的释放,但进入城市之后“失声”成为了她们生活的共同表征,肖睿在此让“失声”的意象外化,二姐霞的喉咙终生受损、野兔子的天然失语症等,让“人声”迅速隐匿于城市的叙事中。在一开一合的“音乐性”表达中,人性的善恶伴随音乐的开合形成了共振,构成了小说独特的韵律,乐感的存在亦是现代性叙事的见证。
此外,韵律感亦在整部小说中形成了“显-隐-显”的书写层级和节奏,在相对稳定的时空叙述内,小说的书写是自由且放肆的,稳定时空即角色的草原生活与童年记忆,安定感表现为对人物和环境的勾勒自然流淌。而当故事的视角转向城市文明和成人世界时,紧张感便随之而来,曾经的安定感让位于城市的光怪陆离、人性的复杂在城市中被放大,这展现为人物的“失声”“失语”和“失位”,小说的书写亦展现出城市特性的错位感和神秘感,直至主角团重返牧区之后,她们身上的原始能量得以回归,小说的节奏重归舒缓。
现代性与东方主义
草原是陆地上流动的海洋,可以理解为流动的故乡。在广袤的乡愁之下,空间的想象力是可以无限扩展的。草原带着原生态的呼吸感知,草原人的话语表现为清朗、自由的表达,精神内核即对于土地草场的坚守、对于草原生态系统的敬畏。相比较而言,城市基于固定的空间位延展,它依仗一个圆心进行环状扩散,而扩散的功能也意味着对低位领域的吞没。
草原与蒙古族有着天然的联结,草原是蒙古族的诗化象征,亦代表着蒙古族的原生信仰。华语文学作家在表达草原乡愁的背后,亦有城乡抉择的困境。同样,内蒙古也是作者肖睿的故乡,内蒙古也是《草原布鲁斯》生长的原动力。就笔者认为书中的诺敏草原所代表的不仅是土地自身,更是城市文明的反向空间的象征。
之前笔者提到的现代性,亦包含着东方主义对天然地域的瓦解和侵扰。在过往的影像呈现中,会有《赛德克·巴莱》《阿凡达》《幽灵公主》等经典作品,即原始和现代文明信仰的冲撞与斗争。肖睿则把原始和现代的冲撞进行了化用与借鉴,演变为现代与原始、工业与牧业、城市与草场、现实与梦境、罪恶与信仰这五重冲撞。比起单一的叙事矛盾,多重矛盾的映照,激发了小说的可读性与思考深度。毕竟在现代文明的压迫下,草原是逐渐往后退却的,草原自我生长的能量不足以应付城市的精巧和贪婪,在退却中草原走向虚无,化作旧时光、化作记忆直至化作回不去的“诺敏”。
在现代性表达中,肖睿并没有让冲撞陷入模式化。就技巧层面来看,多重矛盾的设定并非单纯为增添写作难度,对城乡的感知亦包含作者个人的深度理解。如果我们以内蒙古本身的地域特性来考量,其城市化的改造面临着日益凸显的生态、产业和人文等多重对抗,从外部环境到世道人心,草原被虚化之后,工业和黄沙成为了21世纪内蒙古的新象征物。
而《草原布鲁斯》的复杂感则让这种对抗具备了真实生长的意义,金市的都市家庭囚禁了大姐的精神、商业腐蚀了二姐的心灵、赌场吞没了三妹的身体,她们的境遇既可以归结为城市化的侵蚀。当然在女性悲剧背后,亦可看到了“男性-丈夫”的全方位介入,他们如梦魇一般存在于城市的各个角落;金市即为名利场,以小说映照现实之后,甚至能发现21世纪城市化发展共通的隐秘症结。
梦境书写与诗性回归
草原的意境在虚实的交替中漂浮、扩散,意境超越了现实的既定情境,由梦境寓言向身体寓言转化,构成小说后半段人物超脱的根基。草原不仅有广阔的外部特征,亦包含着强韧的内在生长力,游牧民族的宏大生死观与信仰的高度粘合性,与原住民执着、隐忍、不屈等强大的精神能量合为一体。肖睿笔下的草原代表了实体,亦同为梦和虚拟,意向缠绕于小说的表达之中。
梦境即虚构、即《我心书》和《新我心书》,它们在小说中的分量很重,并强化了草原在文学维度的自由感,男孩面对猎人的成长与纠葛,是光明与黑暗的纠缠。从梦境的隐喻来看,变现草原之灵对于外部文明的强烈抗拒,梦照进现实之后,则让外部文明充当了原生力量挥之不去的纠缠,它是男性的、它是工业的、它是城市的、它是不讲规则的,然而它确实孔武有力的,如何彻底化解这一力量,亦成为小说的核心精神诉求。
在对困境的解决上,小说努力强化原生态和非原生态之间的力量均衡,其均衡是带有隐秘性的。如果以宫崎骏的《幽灵公主》为例,我们看到了人的动物化、自然化和神灵化对入侵文明的均衡。《草原布鲁斯》则以命名来实现草原灵性的生命填充,是具有象征意义和诗学意义的。三姐妹分别被命名为虹、霞、云,是可被望见但无法获得的物质形态,意味少女短暂且捉摸不定的青春烂漫。而骆驼、野兔子这样的命名,则强化了人的实体化与草原的深度关系,它们不能如云霞一般随意流动,最终他们是要完成对草原的回归的,骆驼以“死”回归,而野兔子则以“生”回归。
生和死的选择可理解为现代与原始的不兼容。面对城市化和立体空间的改造,肖睿当然不会选择妥协和包容。在完成了人物命名后,价值的差异、人格的差异与信仰的差异在城市空间持续爆发,由此诺敏的草原家族化身为城市的游荡者,她们被排挤于都市的边缘地带。她们不仅无法享受工业文明赐予的荣光,功利主义浪潮袭来时,她们以自我钝化的方式来对抗侵蚀,钝化的不仅有身体感官,还有人格状态,这可以看成是对自我精神圣地的保留,更可理解为对城市这座黑暗巨兽的无能为力。直到故事结尾回归草原后,丢失十多年的“本我”才在她们体内重启并继续生长,家族借助诺敏草原而重生。
身体的回归与精神的回归是共通的,诺敏草原守护者的使命则交给了最后一代的“孤勇者”野兔子。野兔子顾名思义是属于草原的,而草原所承载的原始性,在野兔子身上得以彻底释放,如果说长辈因为爱情的挟制受困于城市这一固定区域,野兔子则彻底打破了空间规则和伦理规则,放肆的、天然的、毫无顾忌的人格即为冲破叙事迷雾的一枚炸弹。直至野兔子打破城市牢笼、回归草原,这意味着《草原布鲁斯》精神诉求的最终实现。
肖睿进行文学现代性的尝试之后,灵魂却与城市腐朽的现代性彻底决裂了;这一决裂是需要巨大勇气的,城市的腐蚀无法改变人性初心,草原家族对于故乡的回归,亦让小说的诉求得偿所愿,实现了宏大的、完整的、决绝的精神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