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霞
版次:072024年10月29日
我平生不爱红色,尤其是那种热情大胆的火红色。却对水红色情有独钟。它典雅明快美丽,每每让我思绪万千,陷入青春记忆而不能自拔。
五月的田野热情奔放,蔚蓝的天空澄明万里,白云悠然飘荡。成片的苜蓿开着紫色的小花,紫莹莹的一片一片,如云似霞。穿梭在花草间的蜜蜂,当然顾不得欣赏这舒怡的美景了,忙碌着采撷新鲜纯嫩的花粉。近处的小麦也有齐腰高,一畦连着一畦,一块连着一块碧波荡漾。日上三竿,灼热的阳光毫无顾忌地倾泻下来,金色的光线几乎能点燃土地。高考失利的我,挥动着锄头在我家的玉米地里锄草间苗。
突然,隐隐约约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歌声分外甜美动听,仿佛春日拂过柳树枝头的风。伴随着歌声,一抹水红在苜蓿花间舞动起来,定格在眼前的这帧美景,着实让我眼明。我小心翼翼地放下锄头,猫着腰沿着水壕跑向苜蓿地旁的树林里,偷偷地窥视起亭亭玉立的身姿来。
我认出了她是“郭一针”的大女儿素素。“郭一针”大名叫郭有义,种地、养蜂,还是村里唯一的兽医。他给牲畜治病不用药,就用针,一针下去不吃食的牲口神奇地吃开草料了,村人便美称他为“郭一针”。素素比我小一岁,高考落榜后在家闲着!她修长的身躯裹着一件水红色的衬衫,被浮光折射着泛着耀眼的光晕,细嫩的手臂上套着两只鹅黄色的手镯,不时碰得叮当作响。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这时候,一只蜜蜂在我眼前嗡嗡乱叫,我不停地挥手驱赶它,蜜蜂飞走了。素素的身影也不见了,只有扎马尾的白发圈在苜蓿林里一动不动。我猜想,她大概是蹲在那里尿尿了吧。脑海里浮想联翩起来,很快被自己滋生出的龌龊念头感到自责,脸也一下红了起来。迅速跑回玉米地里装模作样地锄起地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她出现在她家的地头。我们两家的地块紧挨着,此时两人相向而锄。我看到她还没有掌握锄地的要领,动作显得笨拙,而且锄头似乎不怎么听使唤。我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近,不知什么原因,当她锄到我对面时,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心“怦怦”直跳,脸颊也开始发热发胀。我一时想不出搭话的理由,胡乱地用锄头轻刮了几下地面,从她身边锄了过去。我心慌意乱地锄了一截,回头看时,她沿窄窄的田埂已经走了很远,只留下一抹水红的背影。
自从那天相遇后,我变得勤快起来。每天天蒙蒙亮,我就钻到地里锄地,期待着那抹水红色出现。她每天吃过早饭以后才到地里,看到我远远地抿嘴一笑,然后开始劳作,那抹水红便在绿浪中涌动。我心里被一种无名的感觉牵绕着,那是一种特踏实的感觉,以往对高考的失利和寻不到其他谋生的手段所生出的失望、懊恼、挫败的感觉一扫而光。温暖的阳光泼泼洒洒,光线长长地晃动着,高低相间的庄稼反射出亮眼的光。远处的机井喷出清凉的井水,撒肥浇地的农人穿行在麦田。天空中不时划过飞鸟的影子,伴随着欢快的鸟鸣,原来劳动生活是这么美好。
傍晚时分,奶奶喊我去吃凉粉,奶奶家在素素家菜园子的西边。经过素素家油菜园时,我看到素素依旧穿着那件水红色的衣服,头戴蜂网帽,正低头弯腰收拾着蜂箱。素素家的蜂房建在油菜花地畔。一群小蜜蜂将她团团围住,夕阳的余晖洒落下来,给她披上了金黄色的外衣,一切都是那么唯美、温馨。
我放缓脚步,痴痴地注视着她。她冷不丁回头朝我这边张望,风将她水红色的衣服掀起,像一只红色的帆船。我避开她的目光,佯装欣赏地里的油菜花。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好,一大片一大片的,流光溢彩灿若明霞,像极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素素置身于其中是那样的美丽动人。我的心飞扬起来,兴奋地奔跑起来。
奶奶站在院子里,看见我神采飞扬地跑进院子,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靥,打趣道:“刚子,瞅上人家姑娘了吧!奶奶给你保媒,准成”。我立刻窘得满脸通红,忙摆着手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兔崽子,还害羞呢!前些天那女女还盘问你了。”奶奶说。
“不会吧!她问我什么了?”我急忙问。
“问你有没有打算进城找工作。”奶奶边往屋里走边说。一听她关注我,我很高兴,想着她问我的工作,心情立马又低落下来。
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如丝如线飘落在大地上,田野上云雾缭绕,仿佛悬浮着一袭薄纱。下雨天,农人们都在闲工,我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世界,心早已飞到了素素家。下雨天,素素会在做什么呢?兀自去她家该多不好意思,总得找个理由吧!突然一个主意滑过我的脑海,让她妈妈为我做条裤子吧!她妈妈是裁缝,在家里开了个裁缝部。母亲过年给我准备做裤子的布料还在,我迅速从箱底翻出布料,夹在腋下,披上雨披往她家跑去。
她家小院篱笆上爬满了青碧的藤蔓,开满了黄的丝瓜花、白的葫芦花、红红紫紫的豆角花,此时在细雨里显得生机盎然格外娇艳。走进屋,她妈妈正坐在缝纫机旁扎衣服,我把布料放在裁剪衣服的台案上说:“婶,给我做条裤子。”郭婶站起来拿起皮尺说:“量一下尺寸。”后厨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估计是素素在浆洗着什么。郭婶在给我量尺寸的当口,我扭头望着后厨,希望看到素素。
素素从灶房出来,眼睛亮亮地看了下我,转而扭过身,换上雨鞋出门去了。我的目光被她的身影牵出去好远,心里瞬间感觉空落落的。郭婶量完尺寸开始裁剪布料,我坐在缝纫机旁的木凳上,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阅起来。郭婶专心地做衣服,我心不在焉地看杂志。过了一会儿,素素回来了,她一身的水气,胳膊上挎着个菜篮子,篮子里装些什么,我没看清楚,也没在意。我在意的是素素,她今天为什么不穿水红色的衣服。素素将伞支在地角边,朝我莞尔一笑进了灶房。我知道素素要做午饭了,不便再留,便站起身,对她妈妈说:“婶,我走呀,多会儿能来取裤子?”她妈妈说:“后天吧!里面的衬布没了,待后晌雨停了差素素去供销社买些。”
后天,感觉很遥远,又向灶房望了一眼,不情愿地出了门。天阴沉沉的,好像一层不透光的幕布。河湾里布谷鸟在叫,一声,两声……
晚上,我邀刘飞去素素家串门。到了她家,她和家人正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见我们进来,素素从灶房搬来一条长条凳让我们坐,郭婶给我俩端来两杯蜂蜜水,“郭一针”拿出红塔山给我们抽,刘飞接过烟熟练地抽起来,我不会抽摆摆手拒绝了。落座后,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郭一针”是个特别健谈的人,天南海北无所不知。我们也将自己的一些见解讲了出来,屋里的气氛轻松愉快。素素坐在一个小矮凳上,托着下巴听我们聊天,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话,她看我的眼神总是柔柔的、暖暖的,氛围分外的和谐、融洽,让我感觉到无比的幸福。夜深了,看到郭婶连连打着哈欠,我俩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乡间六月,麦子上场。自从包产到户后,原来生产队的打麦场为附近几户人家所有,谁家的麦子先上场先打谁家的。其他居住远的人家都在自家的房舍周围盘了场,就不来麦场打场了。素素家离麦场最近,那天下午,素素家在麦场上打麦子,四轮车带着碌碡在打麦场上转着圈碾场。好多村人都来帮忙,我也去帮忙。溜光四平的打麦场上,陆续堆起了一堆堆圆圆鼓鼓的麦穰垛,一垛一垛散落着,仿佛草原上亮黄色的蒙古包。傍晚时分,一场麦子打完了,像小山似的麦堆堆在了麦场中央,人们就要各自散去。我趁大家不注意将一个纸条放入素素的手里,先走出麦场,到村后的树林里等她。
走在树林里的小路上,我不时地向麦场的方向张望,心里忐忑不安起来。素素看了我的纸条会来吗?素素听了我的表白会接受吗?此时月亮越升越高,像一面白玉盘悬挂在天空中,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怦怦直跳。脑海里印出了素素笑眉俊眼的模样。亲爱的姑娘马上要见到你了,你知道我是多么激动呀!为了缓解焦躁的心情,我一会儿疾走,一会儿驻足,一会儿屏住呼吸对着月亮深深祈祷。正当我闭目祈祷时,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永刚哥,我姐说她不能来见你了”。我睁开眼睛一个缩小版的素素出现在眼前,“为什么呢?”我看着眼前这个和素素一样眉眼的小姑娘问。
“姐姐明天要去西安工作了,在家收拾行李呢!顾不上来了。”小姑娘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就像背课文一样。我抓住她的胳膊急切地问。“什么?你姐要走了?”可能是我的手掐着了她,她恐惧地瞪着双眼,用力地挣脱我的双手,像獾一样从我的胳膊弯下滑走了。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眼前的景物也没入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起风了,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只飞鸟“突……突”地从树林间飞起。我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迷迷瞪瞪回到家,趴在床上将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母亲喊我吃饭,我说我不饿。母亲就将手伸进被子里放在我额头上说:“是感冒了吧!”我说我没病,我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天亮的时候,我站在村口的那座小桥上,这座桥是我们村通往外界唯一的通道。此时,东边山头泛起一丝亮光,继而出现了一抹水红。
水红色的天际线下,村庄渐渐亮了起来,那抹小小的水红色从我的视野里款款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