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23日
老屋的瓦屋顶是凝固的海。
千百片黛青瓦当错落排布,层叠起伏,像被风定格的浪头,每一片波浪边缘都镶着铁锈色的浪花——那是岁月在陶土上啃出的齿痕。黛青瓦片边缘泛着铁锈色的包浆,像被岁月咬过的铜钱,新裂的断茬处却露出赭红的陶土芯子,恍若皮肉翻卷的伤口。最老的几片筒瓦已经弓起脊背,宛如搁浅的贝壳,裂缝里钻出的瓦松却挺着翠绿的触角,把月光吮吸成鳞片上流淌的奶浆。
暴雨来时,千万颗银珠子在瓦楞沟里奔涌,叮咚声从东厢房滚到西耳房,恍惚是龙王在云端拨弄算盘;千万条银链自瓦当垂落,打在青石阶上的声响时而似羯鼓疾擂,时而如木鱼慢叩,阶沿处经年累月凿出的酒窝里,盛满了碎裂的月光与星屑。
最妙是雨脚渐疏的辰光,檐角垂下的水帘忽而碎成珠串,忽而连作银梭,将天井的青石板敲击成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玉磬。
东厢房的滴水瓦最是精巧,波浪状边缘垂着七枚铜钱纹,雨珠坠到半空便被凿成莲花形状。祖父说这是光绪年间窑口特制的“七子莲”,如今只剩得三片残瓦悬在檐角。
我常蹲在东厢房的廊柱下,看光斑从瓦缝缺月般的豁口游进来,砚台里松烟墨便漾起碎金涟漪——那是光绪年的窑火在宣纸上续写的琴谱。
西厢房的滴水瓦边缘蜷着半枚蝉蜕,琥珀色的空壳卡在瓦当“福”字纹的沟壑里,像嵌在古籍中的干花签。雨水冲刷百年,瓦当边缘的陶釉已褪成鸭卵青,裂纹间却沁出铁锈红的脉络——那是雷火劈中老槐树那年,飞溅的铜钱灰烬烙在瓦胎上的朱砂记。
黛瓦层叠如苍龙收鳞,每片陶土都沁着松柴的焦香。暴雨骤临时,檐角悬垂的七子莲纹滴水瓦将雨帘裁成银弦,坠落的雨珠在青石阶上撞出《广陵散》的尾音。
祖父总在这样的雨季爬上木梯,补瓦时总带着修补渔网的架势。他粗粝的拇指抹过瓦楞,像将军检阅列阵的士兵,将松动的鳞甲重新嵌回龙脊。光绪年间的松柴灰烬便沾在指纹里,化作一缕带着焦香的叹息。新瓦覆上屋顶的刹那,老屋会发出舒坦的呻吟,仿佛浪头归海的船终于卸下了满舱盐粒。
祖父修补屋顶时,常把备用瓦片倒扣在膝头,用拇指摩挲瓦背的窑戳:光绪二十六年某月某日,陈记窑厂第三十六号龙窑,松柴的灰烬与陶土交融成浅褐色的胎记,至今仍在梅雨季渗出淡淡的松脂香。
残瓦被码在墙角,断口处裸露的陶土吸饱了水汽,竟生出茸茸的绿霉,仿佛伤口结出了翡翠痂。
最妙的当属暴雨初歇时,阳光穿透瓦棱间隙,在堂屋的泥地上织出流动的光斑。东侧第三片板瓦缺了个月牙形豁口,漏下的光束便化作游动的银鲤,从供桌下游到灶台前,门槛上经年累月被光斑熨烫出的浅痕,倒像是神仙用金梭织就的河图。童年时我常趴在八仙桌上临帖,看光斑沿着砚台边缘攀爬,墨汁里便漾起细碎的金星,恍惚是瓦缝里漏下的星子坠入了松烟墨的银河。
重阳后的屋脊是缀满玛瑙的璎珞。辣椒串从檐角垂落,在秋风里晃成跳动的火苗;金黄的玉米棒斜插在瓦缝,把陶土染成蜜渍的琥珀;就连最不起眼的葫芦瓢,扣在烟囱旁也成了月牙形的银坠子。霜降那夜,瓦片会悄悄收拢边缘,像老蚌含住珍珠般护住椽缝里最后一抹暖意。
晒秋的竹匾常与瓦片私语。南瓜籽在筛孔间漏下圆影子,被太阳晒烙成铜钱大的金斑;山楂果滚过瓦楞的声响,像谁把算盘珠子撒进了溪涧。暮色四合时,整座屋顶漾起朦胧的釉色,晾晒的柿饼与黛瓦交映,恍若青铜鼎里盛着凝固的晚霞。麻雀振翅掠过,掀起的风中便混着五谷香与苔藓腥,酿成秋日独有的陈醪。
秋风起时,屋脊的瓦当成了候鸟的驿站。最东头的筒瓦内侧结着去年的燕巢,干枯的草茎间还夹着片褪色的红窗花。新来的雨燕偏爱第七列板瓦的凹陷处,它们用喙丈量瓦槽深浅,衔来的春泥混着唾液,在陶土上筑起半月形的产房。雏燕探头那日,翘起的勾头瓦恰好投下阴翳,将毒日头剪成细碎的铂金箔,撒在嫩黄的喙尖。
霜降前的瓦片会褪去黛色,泛出淡淡的银灰,像老人新生的鬓角。西晒最烈的未时,整面山墙蒸腾着陶土炙烤后的焦香,红红的瓦松在滚烫的瓦楞上挺直腰杆,细密的鳞叶层层绽开,火红的花簇成的小塔里储满阳光酿的蜜。暮色四合时,这些倔强的生灵会把星光纺成丝线,悄悄缝合被秋风撕裂的瓦间岁月。
冬至后的瓦檐垂着水晶编钟。第一场雪总爱栖在瓦当的弧线上,将铜钱纹冻成剔透的浮雕。板瓦接缝处渐次凝出冰牙,最长的能垂到窗台上腌菜瓮的脖颈,日光斜照时,冰柱里的气泡便化作悬浮的银河。我们常掰下冰凌当玉笛吹,呵出的白气在冰面上结霜,把瓦房屋脊的倒影拓印成朦胧的版画。
化雪时节的瓦槽是溪流的。积雪从瓦当边缘簌簌滑落,在檐下堆成镶着冰晶的银狐裘。春阳一照,雪水便顺着瓦楞沟奔腾而下,冲走麻雀藏在瓦下的蓖麻籽,却在墙根处浇灌出几簇野生的二月兰。
祖父踩着梯子修补被冰凌拽松的滴水瓦时,旧毡鞋底粘着的冰碴坠地脆响,竟与五十年前供销社柜台拨算珠的声响一般清越。
拆迁队的红漆喷码爬上西山墙时,瓦松正在结籽。鲜红的“拆”字覆在青苔上,像朱砂笔圈点的生死簿。撬棍插入瓦缝的瞬间,三十年光阴从陶土缝隙里喷薄而出——父亲新婚时钉的喜字铁皮仍在椽头泛着柔光,我藏在瓦下的玻璃弹珠裹着厚厚的泥衣,某片残瓦背面还留着祖父用木炭画的辟邪符。
最后一车碎瓦运走那夜,月亮低得仿佛要坠进残存的瓦楞沟。月光给碎陶片镀上冷釉,恍若无数青鳞漂浮在虚空里。恍惚听见滴水瓦上凝结露珠的轻响,那声音穿过新建的玻璃幕墙,在二十二层的阳台上碎成满地水银——此刻楼下霓虹流淌成液态的银河,却再没有一片黛瓦,肯为我收藏坠落的星光。
忽然怀念起老瓦房漏雨的春夜,那时水珠坠入陶瓮瓦缸的叮咚声,是都市夜空永远无法复制的星辰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