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酒

2025年06月15日

父亲的大半生,唯一拿得起放不下的也只有酒了。

父亲对酒的偏爱,相较于女人热衷于漂亮的衣服、孩子痴迷于新奇玩具、中年大妈对广场舞的热爱,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亲常常借用宋丹丹那句话“在我十四岁的年纪就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父亲自小不爱读书,每日逃学旷课,久而久之爷爷奶奶也听之任之,小小年纪就开始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第一份工作就是和村里的一位老者照看村里的马匹,相较于读书,父亲对照看牲畜充满热忱。一日老者拿出珍藏的粮食酒与父亲分享,父亲说第一次喝酒,辣嗓子,喝完了飘飘悠悠的感觉不错,也让他对酒有了几分好感,更不曾想到这大半生就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

儿时,给父亲去供销社打酒是一份让人艳羡的美差,每每有几分盈余总可以讨几颗糖吃。父亲偏爱我,总是把这美差交给我,提着老式的墨绿色行军水壶,一斤的酒水在壶里哗啦作响,口里的糖融化进心里,迈着轻快的步子,儿时的快乐也许就这样的简单。这一斤的酒,父亲总能喝很久,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对来之不易的一切大家都倍感珍惜,父亲喝酒总是爱拿一个白色小酒盅,一杯白酒总要小口地抿上几口才舍得下咽,末了还回味无穷地品咂一番,露出满足的神情,仿佛所有的疲乏都能烟消云散。喝醉酒是父亲的一种奢望,偶尔逢年过节也会美梦成真。一次过年,家里亲戚齐聚,开怀畅饮也是难免的事,父亲贪杯酒醉,脚步踉跄,满脸通红,舌头打结,呓语不断,母亲忍着怒气好言安慰,父亲借着酒劲儿撒泼耍赖。只见父亲一遍遍地自顾自地说着同样的话,两条腿也是不听使唤地踢来踢去,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干呕,我们几个孩子忙着递水,忙着拍背,还要忙着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就这样折腾到父亲睡着,大家才歇了口气。第二日,父亲总会早早地起来干活,也许是为了掩饰前一日酒醉的尴尬,母亲免不了也要埋怨几句,四个孩子的鸡毛蒜皮已让她焦头烂额,父亲的宿醉更是让母亲疲于应付,父亲识趣地应着,母亲也慢慢变了脸色,说着酒醉伤身,莫要贪杯的话来。父亲累了爱喝酒,解乏;父亲高兴了也要喝酒,尽兴;父亲伤心了喝酒,消愁。那一年,正当年的五叔因为肾炎未能及时救治,年仅27岁便离开了。那是父亲最疼爱的弟弟,是父亲眼里还没长大的孩子,就那样突然离开了,父亲心里无法释怀,总是借酒消愁。一天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月光如霜般照进屋里,也打在父亲泪痕斑驳的脸上,父亲倚着火墙坐着,眼泪就那样无声地流着,我偷偷地看着父亲,那个坚不可摧的人此时却那么地脆弱。多少次,父亲把生活的苦涩与艰辛和着那杯老酒咽下,多少次,父亲在暗夜里卸下铠甲舔舐心伤,这时的酒,是麻药也是解药。

以后的日子,日渐宽裕,给父亲打酒的一斤装墨绿色行军水壶也换成了五斤的塑料壶,精巧的小酒盅也被透明的玻璃杯取代,父亲却很少醉酒了。随着年纪渐长,为了父亲的健康,大家都对父亲饮酒严格监督。上了年纪的父亲,性格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执拗,多了几分豁达,还有那么点可爱。生活的磨砺让他更像一位智者,理性地对待生活中的人和事,只有喝酒成了例外,一日三餐,每餐两杯白酒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酒兴正酣时,谁夺了他的酒杯,就像战场上的将军被卸了铠甲一样,怒目圆睁,一脸的不情愿。哥哥成家那年二十八,在农村已是大龄。自他二十二起,父亲便四处张罗亲事,却总难如意,父子间渐生嫌隙。矛盾在哥哥执意退婚时爆发——即便损失高昂彩礼,他也坚持退掉已定的亲事。僵持数日后,父亲无奈妥协,哥哥负气北上。几年间,每当迎亲车队经过门前小桥,鞭炮声中总伴着父亲的一声叹息。哥哥的婚事,成了压在他心头的大石。直到哥哥从北京归来,遇见了嫂子,两人一见倾心。嫂子不仅模样俊俏,更是心地善良,深得父母欢心。很快,他们的婚事便定了下来。婚礼那天,父亲拘谨地穿着不常穿的正装,束手束脚地招待着往来的宾客。音乐声中,新人款款走来,父亲欣慰得眼含泪光。开始敬酒了,父亲穿行于一桌桌宾客间,在人们一声声夸赞,一声声祝福中,二十几杯烧刀子已然下肚,一笑一泣间,尽显醉态。父亲脸上泛起红光,身体分明变得笨拙且沉重。姐姐看出父亲已不胜酒力,出手搀扶,却被父亲婉拒,那个一生要强的父亲,在酒精的控制下,依然笔直地走出了人们的视线,我真切地看到他迈出的每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但那个倔强的老人以最体面的方式走出了儿子的生活。

父亲总说酒品看人品,选女婿也要看酒品。老公第一次来家里,初次见面,新女婿老丈人都有所保留,喝得含蓄。次日一早,父亲为新女婿倒满酒杯,老公犹疑得不敢喝,父亲一旁打气,还传授经验:喝酒就不要看别人的脸色,咱俩喝酒,你看我就行,咱俩喝高兴了就行。老公也就不看我的脸色,坦然地喝起酒来,几天下来,这个西北女婿深得东北老丈人的喜欢。父亲说这女婿不错,实在,喝完酒不哭不闹不发酒疯,醉了就睡,啥事儿都不用你操心。以后的生活中也验证了父亲的那句话,老公为人还算沉稳,每每遇事都能冷静处理。

前两年父亲意外在农用车上受了重伤,脚踝严重损伤,大小手术做了五次,住院三个月才回家休养。在这段没有酒的日子里,父亲说他食不知味,但伤情太重,忌惮于医生的叮嘱,不敢贪杯。伤后半年,回家探望父亲,嫂子说起父亲的种种趣事,父亲不止一次被逮到在客厅酒坛下偷酒喝,还佯装路过掩饰尴尬。一日,母亲在衣柜里翻找衣服,无意间几个小酒瓶子零星散落,瓶子很小很精致,和口服液瓶子一般大小。母亲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心虚地探头仿佛也是第一次见,一脸无辜地问着母亲:“啥呀?药呀?”看着父亲下意识地揉搓着他那受了伤的脚踝,母亲看破不说破,第二日一早,全部扔进了垃圾桶,看着父亲心疼的眼神,想着父亲每每等着屋里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打开柜门,熟门熟路地摸索出小小的一瓶,美美地品咂着,回味着,其间还要防备地四处张望,那画面,让人忍俊不禁。父亲爱酒,更像酒,一坛历经沧桑,历久弥香的老酒。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