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布察克镇 往事

2024年05月26日

狗狗豆豆

祖父带着豆豆回牧区时,正值风雪急骤的夜晚。他从陕西榆林回来路过一个小镇,见到有人叫卖土狗,因生性爱狗,便和狗主人坐下来抽烟拉起家常。狗主人见祖父为人健谈,吸完祖父一包烟,临走时将这只卖剩下的狗送给了祖父。

我听见祖父的敲门声,起身披上棉袄下床,给祖父开门。祖父脸被冻得通红,帽子和衣服上积满雪花,胡子粘在一起。他等门开了一半就挤了进来,我关门时看了看外面,白皑皑的雪布满四野,院子里的一棵枣树在月光下显得更加清冷,风顺着门缝进来,带着透骨的寒意。

我看着祖父慢慢从怀里抱出一只土狗,短短的四肢紧凑地缩在胸脯前,笨拙的脑袋上长着一对黑珍珠般的眼睛,一双下垂的大耳朵盖住了半个头。我伸手逗一下它,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望向抖落浑身积雪的祖父。我往火炉里添加了两块木炭,给祖父搬来躺椅放在火炉旁,祖父挂好厚重的棉袄便躺在椅子上,我乘机嘲笑这只土狗真丑。祖父说,你娃不懂,这只土狗还没有长大,它长大不比我们牧区的牧羊犬差。不信你去问山羊爷爷。

山羊爷爷懂牛马,也懂狗。他不仅长着酷似山羊胡子的白胡子,也长着一双神奇的眼睛。凡是他相中的马驹,一定在几年后成为草原奔跑最迅捷的好马;他看上的狗仔,定是方圆最优秀的牧羊犬。当然,他还喜欢一个人住在牧区东边的小屋,喜欢有人去拜访他,喜欢孩子结伴去听他讲这片土地的故事。

我心中暗想,这该死的暴风雪快点结束,就可以抱着这只土狗去问山羊爷爷,它究竟比不比牧羊犬差。如果比得上牧羊犬,那就细心呵护;如果比一般的狗都差,找个机会埋在沙湖得了。

那些年,牧区的生活单调,淘气的我们总会找点事打发空闲的时间。祖父母不会过分管教我,一天只要吃完饭,无论去哪里玩耍,也无所谓。于是,我和几个蒙古族的伙伴在沙湖建起了王国,一天到晚总会有几座城堡拔地而起。我提议人们不能独自霸占这些精美的城堡,应该养几只羊、几只狗、几只鸡,这样才有生活气息。

在沙湖,别说是羊了,人也很少来,出了草甸河谷,沙湖的沙子比达布察克镇夜晚的星星都多,只有小孩子偷偷过来玩耍。我们找不到其他动物,只抓一些壁虎放进塑料瓶子,再把瓶子放在城堡里。为了防止它们夜晚受冻,还裹了一层厚厚的沙子。第二天回来时,沙子城堡碎了一地。找到瓶子,壁虎已经身体僵硬,死亡多时。那段时间,遭殃的除了壁虎,还有蟋蟀、蚂蚁这些小动物。在沙湖,城堡的寿命很短,美好转瞬即逝;小动物的生命很短,被孩子们残害的生灵虽然微不足道,但在多年后想想,有些残忍。

这只土狗,它的命运无疑和那些转世轮回的壁虎、虫蚁相差不大。

终于,雪停了,祖父在雪融化后去牧场看看羊群。我抓起这只笨笨的土狗去了山羊爷爷家。山羊爷爷站在山坡上,隔了老远,就喊着娃儿,快来!新宰的羊肉,在锅里炖着,香得很!我以为他早就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没想到他是叫我吃羊肉。这只羊是早上用来祭祀的供品,除了羊头用作祭祀外,剩下的被山羊爷爷炖在铁锅,隔着好远就看见白雾一样的水汽冒出山坡,香气也随之而来。

这只土狗闻见肉腥味,“嗖”一下蹿出我怀中,奔着山羊爷爷的屋子跑去。

我看见土狗啃着地上的一块羊腿骨,骨头沉重,它撕扯住一根筋,甩得骨头在空中飞舞。山羊爷爷递给我一块肥嫩的羊肉,问我这些天都在干嘛,也不来他这里转转。我告诉他,要活埋了这只从陕西带来的土狗。它笨得要死,丑死了。山羊爷爷笑着一把抓住狗尾巴,提在半空,端详片刻,土狗在空中四肢乱蹬,急得嗷嗷叫。他放下土狗,土狗胆小地缩在墙角,再也不敢主动靠近那块未啃完的骨头。

山羊爷爷说,这只狗会长大,四肢短小却有力量,耳朵下垂却听觉敏捷。它长大后一定比一般的狗要寿命长。我半信半疑地离开山羊爷爷那里,姑且让它多活一段时间吧。

我暂且接纳了它,取个名字吧。取什么名字,想想牧区“追风”“虎子”“丁丁”等狗的名字太土了,比这只浑身卷毛的陕北土狗都土。

我问祖母,什么名字好听,她说叫“豆豆”吧。

这只狗仿佛听见有人叫它似的,居然撒着丫子围着祖母团团转,祖母也被它逗乐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长成了骑马的大小伙,豆豆成了一条强壮的狗。它最爱到河谷洗澡。夏天还未到,河水依然冰冷,它就每天中午去河边遛遛,然后慢悠悠地走回来。我和虎宝捉草原鼠的时候,它总是第一时间找到洞穴,然后跑回来冲我摇着尾巴,像是一位士兵凯旋邀功一样。傍晚,硕大的落日挂在草甸那边,像一堆未燃尽的篝火,映着火红色的云彩缓缓沉入谷底。我们走在暮色笼罩的达布察克草原,显得无比渺小。如果有人从那头望过来,人就像草地上移动的甲壳虫,缓缓地和暮色融为一体,在静谧的草地中隐身。

这是我和豆豆最后的愉快时光。从那年夏天结束,我开始往返于达布察克镇和牧区。早上天微亮,祖父戴好马鞍送我去镇上的小学,晚上,祖父骑马接我回牧区。刚进门,豆豆就围过来撒娇;我吃完饭,搬个凳子做作业时,豆豆趴在桌子下面打盹,像是睡着了。

我离开达布察克镇时,祖父年纪越来越大,豆豆越来越老。我好几次问祖父,狗能活多少年。祖父指着豆豆说,它和我一样老了,人到暮年,就听见神在召唤。

那天,我在榆林听到祖母打电话说,豆豆走得很安详,没有刚来时的紧张,安静地走了。我心里不禁想到,它刚到牧区时还要准备活埋它,不觉中,愧疚的眼泪掉了下来。

电话里我让祖父把豆豆埋在沙湖,埋深点,不会被风沙吹走,这样多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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