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3日
野亭
纳林古城是不是西汉美稷县故城,专家还在争论,有待于考古发现的进一步证明。但郭彶竹马的典故,的的确确发生在美稷城。
《后汉书·郭伋列传》载:郭伋,字细侯,河南人也。在并州素结恩德,行部到西河美稷,有童儿数百,各骑竹马,于道次迎拜。伋问曰:“儿曹何自远来?”对曰:“闻使君到,喜,故来奉迎。”诸儿复送到郭外,问:“使君何日当还?”伋语别驾从事计日告之。行部还入美稷界,先期一日。伋念负诸童儿,遂止于野亭,须期乃入。
很多人在解释这段文字时,把“野亭”释为“”野外的亭子”,以讹传讹,流布很广。这某种程度上削弱了美稷城作为历史文化名城的影响力,也遮蔽了准格尔地区在历史上的文明地位,甚至影响了我们对内蒙古历史上文明进程的理解和认识。
西汉继承了秦帝国的中央集权政府框架,市镇依规模划分三个等级:县、乡、亭。亭人口数百,数亭并口,超过2000人便为乡。数乡并口,即为县甚至郡。市镇的密度和规模依据农业生产力而定。
汉朝的市镇以农业性生产为主,居民的生活受到严密管理。汉代承袭了秦帝国市镇围墙环绕的建筑体系与格局,城镇呈长方形规制。城郭四周设城门,城内被分割成不同的街区,称为里。通常我们所说的“十里一乡”,就出自汉代的里制制度与规模。在汉朝,居民若出城,必须通过三道门。家门、里门、城门。每道门均有人守卫,夜间关门落锁。汉朝实行严格的宵禁,违反会受到严厉的惩戒。
汉代的居民受到严格的管理,都住在城内,很少有人住在城外。便是从事农业生产,也是日出出城,日落回城。便是亭,也是环墙居住,管理形同县乡。西汉一代,共有乡6622个,亭39635个。只有在新兴的城镇和新开垦的土地上,才会出现一些暂时没有围墙的乡和亭。依据文献,郭彶来美稷这一时期,准格尔地区正处在方兴未艾的发展阶段,这大抵正是“野亭”称谓的来由。
其时,美稷县才置不久,朝廷置美稷县的目的是安置归属的南匈奴,并作为南匈奴的庭帐来规制城垣。并置属国都督府,置中郎将管理南匈奴事务。想来,美稷县的规制应该颇有规模。以此,纳林古城与榆树壕古城规模上的对比,也可作为美稷城认定的另一个证据。闲说一笔。
西汉时期,鄂尔多斯地区被称为河南地,被誉为“新秦中”。西汉政府向河南地移民屯垦,短短十数年,河南地富可敌关中。准格尔正是屯垦的中心地带,也是南匈奴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野亭”之名出现在文献中,正是两汉时期鄂尔多斯地区大开发大建设的历史证明。
普静里
有多少隋唐时期的诗人到过今天的十二连城,已无从统计了。仅大师级,甚至泰斗级的诗人就不下五位。写十二连城的唐诗宋词,耳熟能详的也不下10首。如若细细统计,这一定是个令人吃惊的数量。
隋炀帝、康熙都曾为十二连城留下诗篇。
那么十二连城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为何能吸引如此多的帝王将相及文化巨擘。
简单说,十二连城即胜州,也叫榆林郡。隋唐时期,这是一座具有世界城市特征的上等州城。胜州的水手们,曾把阿拉伯人、波斯人、马来人的船只由大运河经黄河导引入胜州城下。这座城里发生过两件大事,使胜州城名扬天下。一件是榆林会盟,隋炀帝在这里宴请北方少数民族首领,开启了中国历史上民族团结表彰的先河,设大帐,可容纳3500余人,成为中国建筑史上的奇迹;另一件是隋炀帝诛杀重臣高颎等三人,训斥高丽使臣,赦免宇文化及死罪,引发了隋王朝江山的崩塌。如果这还不够的话,还可以加上武则天假酷吏之手,诛杀太守,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最黑暗最血腥的冤案。
这样的十二连城,不引起天下人关注也难。
我第一次把普静里的地名告诉一个文史学者时,他望着我,一脸疑惑地问我:唐代?内蒙古?你有没有搞错,你不会是把现在上海的里弄搬回一千多年前的黄河边吧?!
既使他惊愕地掉了下巴,我不仅把准格尔黄河岸边的这个小地名告诉了他,还告诉了更多的朋友。而且确切地说,它的全称是:胜州榆林县归宁乡普静里。
一个小人物由此也浮出历史的尘埃,走进了我们的视野。我的中篇小说《姜义贞传》的灵感来源于此。
这个叫普静里的地方,在十二连城古城遗址的南边,现在有几户人家覆盖在一片绿荫下。其中一户人家耕地时,发现了一座古墓,出土了一方墓志铭: 胜州榆林县归宁乡普静里故人品子姜义贞年卅五开元十九年岁次辛未二月庚辰朔三日壬午故其月十一辛卯殡在州城南一里东西道北五十步祖在其前铭。
唐代的里坊制在胜州城内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胜州城虽为军事设置,但商业发达,都市化程度很高,隋炀帝流连五十四天不去,必有其耀眼过人之处。其时胜州出产一种名“青龙角”的贡品,盐、茶、药材、锦缎、地毯、铜镜、毡帽、丝织品、刺绣、木器、玉石、墨,甚至船舶,炼糖,在胜州城里都是寻常商品,突厥人、鞑靼人、鲜卑人、吐蕃人,高丽人、粟特人甚至阿拉伯人、波斯人等都曾出入胜州,成为这座城市商业活跃和城市活力的保证。
在这个贸易和文化活跃的城市里,帝国的政治传统由建筑风格和精神保存并巩固下来,成为北方城市的典范。考古发现,在通衢大道的两侧,有布局严谨、功能明显的里坊建筑,宗庙和祭祀场所井然有序,并始终主宰着城市的市镇格局。尽管商业发达,但城市功能与布局,依然深刻地体现出农业作为主要生产力的主导地位。与其它北方州城不同,十二连城还体现出了军事性质的布局与多元文化交错融合的景观。白居易在描述长安夜景时,曾写下这样的诗句: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用在十二连城也是再恰当不过。
里坊制是中国古代城市规范与格致,也是中央集权制的体现,天下秩序的象征。普静里的地名取意古朴,简洁,体现出隋唐时期的文化韵味与城市特征,也是准格尔乃至北方地区文明进程、地位的一个标志,历久弥新。
准格尔地区是中国古代城市化水平最高的地区之一,在黄河岸边这个庞大的城郭中,熙熙攘攘的曾是中国古代最早的城市先民之一。
连谷
大唐开元年的一个春天,诗人王维鸣棹胜州,但还是与准格尔大峡谷失之交臂了。唐、宋、元、明、清、民国,众多的诗人亦擦肩而过。最遗憾的应该是郦道元,他东去代地,舟泊大峡谷口,抬眼一望,郁郁葱葱的林木挡住了视线,虎狼出没,他的脚始终没落下来,中国历史上的一块地理山水,一埋就是数千年。
至少在清初,准格尔林木茂盛,一般的行旅还是可以看到清荣峻茂的山水的。尽管库布其沙漠已东进至黄河边,两水(黄河与黑河)汇流处,古人已在此回舟几个世纪了,唐朝的诗人们鱼贯而至,或者以此作别关山,继续自己的旅途,由是便是边塞了。
隋炀帝游猎的连谷,正是准格尔大峡谷这一段山水,但他也仅是浅尝辄止,实在是瘴厉气虐,连这个帝王的脚步也挡住了。史书上只留下寥寥几个字。随隋炀帝出行的几个诗人也无一字留下。薛道衡倒是留下了,不过并不是峡谷的,为此还丟了性命……林木和历史将这段峡谷掩藏得太过严实了。
唐朝后的诗人们本可以走得更远,但战火没有烧尽的林木,尘烟残烬未靖,已无法靠近了,只好任它荒火连绵。安置在此的几个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也名存实亡,地理上的事,漫漶的渍迹也不清了,哪里还有兴致,弯到这里一脚。宋时这里不是王朝的版图,更令人瞩目的是榷场。元时荒落的太久,被彻底遗忘了,连地名也丢失了。
没有被遗忘的胜州城,元朝的统治者们并不放心,一鞭子下来,民众皆趋于河东,一座延泽了几个世纪的胜州城倾圮了。耶律楚材遥望这里的目光也是扑朔迷离的,这已是另一个朝代后续的故事了。明朝这里并非偏安之境,征伐的铁骑踏关越城,后来索性连关也坍弛了,河套尽弃,连遗迹都消失殆尽了。倒是一些游方的僧人发现了这里,但瘴郁疠嚣,佛缘也就结的磕磕巴巴,山水并不像后来那么清妙。古木遭伐时,藏传佛教正在兴起。清代这里时闻鹿鸣之声,与鹿有关的事物太多了,鹿棋就诞生在这一时期,后来,准格尔人娱为一种围老虎的游戏。喇嘛循鹿道寺,就在鹿回头的崖巅造了庙观,绵延开去,三十里便有一召,一时佛事大盛,溃退了近三百年的林草得以修复,鹿泉生瑞,榆柳之中,百兽出没。
亭林先生顾炎武登上娘娘滩时,绣旗半开,挏乳入茶,他寻迹的已不是山水,一座孤岛,只看到了几个扳船汉的背影。山花烂漫,桃源野趣,亭林先生其实是惆怅的,念念不忘的是前朝旧事,山水再雄奇,也没有引起他的兴趣。文化的融合,盛于山水的张驰。亭林先生之后,好像就再也没有什么诗人问迹于此了。
清末,两岸保留下来的地名,古朴而盎然。蒙汉共居,地名却袅娜着水汽,虽然此时因过度垦伐而导致了生态的再一次溃退,但山河的自然成本还尚有余劲,昔年的景致犹存。最遗憾的捕虎案,为我们回望身后的山水,留下了一纸残缺的鉴照。
耶喜巴勒登先生沉浸这片山水,蓄马养鹤只是心中雅致,看上几眼,便去著书立说,诵佛念经去了。另一些目睹这片山水的人是一群扳船汉,赤身裸体,好景致不如一个烂瓜钵,这山水再是伟迹,不过也是一片、二片、三片的闲风。石璧上的佛像,才是阿弥陀佛的旅迹。
佛踪必有仙源,山水神秀,自会看见蓬莱。既使是海市蜃楼,也终归有人看见了。这了不起的看见,唐朝诗人寒山子就写过这样的句子:
重岩卜我居,鸟道绝人迹
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
住兹凡几年,屡见春冬易。
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
寒山子当然不是写的这里,但这里旖旎的风光和奇秀的山水,可以与他的诗媲美。这峡谷名至实归,长河蜿蜒,大松拔地。